第4章

笔尖的鲜红,无孔不入般浸透案上的稿笺,渗透着一种浓稠黏腻的、几近恶心的质感。

……“删之,悖谬!”

……“此论乖戾,当涂!”

……“存此语,祸由自招!”

江砚舟的嘴唇微动,近乎无声地重复着必须加诸这些文字之上的鲜红判决。每一个字眼落下,都沉重得如同将烧红的炭块塞进喉中。执笔的指尖冰冷僵硬,手臂却因长时间凝滞不动而泛起了难以承受的酸麻。

窗外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彻底消失,被浓得化不开的夜幕吞噬。值庐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书案正中央那盏形单影只的豆油灯。灯焰在风中极力维持着一点微弱的光芒,每一次微风的挑逗,都让那火苗惊恐地疯狂摇颤,在书案上下、墙壁左右、成堆的文稿之间,投映出无数扭曲变形的、跳跃舞动的硕大暗影。它们狰狞地扭动、纠缠,宛如地狱的鬼魅挣脱了画皮的桎梏,在这斗室之内纵情嬉闹。每一次晃动,都似乎有一声细微到近乎错觉的呻吟随之而起,钻入耳蜗深处低鸣。

“呲——”

一声极其微弱的摩擦声响,毫无征兆地响起在身后那座堆积着层层案牍、最高至顶的书柜角落。

江砚舟执笔的手骤然顿在半空,毫尖一滴圆润如血的红墨悬停,随时可能坠落。他下意识地回头朝那声音来源处看去。

那里只有一片幽深的黑暗,以及被摇曳灯火赋予虚假生气的影子的舞动。

目光缓缓收回,重新落回案头正批阅着的纸张上。这薄薄几页纸上,墨字书写着一名寒微儒生陈直的策论,名为《盐引新解》。没有波澜万丈的议论,也没有刻意的惊人之语,字里行间只闪烁着一种极为罕见的东西——对盐商横行于城乡之间,以其奢靡无度挤榨无数农户赖以生存的空间所燃起的直白愤怒。文中写道“……商之奢糜,如附骨之蛆;民之膏血,尽入豪右私囊。此不平事,朝廷何忍……”笔墨遒劲,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孤绝的锐气,刺破纸张向江砚舟扑面而来。

笔尖上凝聚的那滴沉重如铅的朱砂墨液,终于不堪重负,脱离了毫尖的束缚,无声地向下坠落,“嗒”地一声,砸在了那篇策论的落款处——小小的“直”字之上。

瞬间,仿佛一枚浸透了火油的引信被点着!鲜红粘稠的墨点像活物般在纸上极快地晕开、洇透。

然后——真正令江砚舟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被那鲜红覆盖的“直”字,并未像过往无数朱批所禁锢的字迹那般沉寂或死寂地扭曲挣扎。纸面上墨迹之下,竟骤然腾起一点极其微弱的幽光!那光色暗淡得如同幻觉,却真真切切地在纸页上短暂闪烁了一下。幽光闪过的地方,一点浑浊的、粘稠的、颜色深得近于黑褐的液滴,竟如同活物般从墨字“直”字的末端凝聚而出,沿着纸页的纤维纹理缓缓爬行,留下一条蜿蜒曲折的、湿润的暗色轨迹。

那暗色的轨迹缓慢延伸,渐渐形成了两道狭长的印记,宛如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汩汩渗血,又仿佛一张悲泣扭曲脸上无声滑落的两行血泪,在陈直卑微的名姓上延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