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寒梅断枝

民国二十八年秋,傍晚薄暮中,薄脆的梧桐枯叶打着旋儿,悄然飘落进“松涛居”雅致的日式庭院。纸拉门内透出晕黄暖光,映着庭中枯山水冷寂的砂纹。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檀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从不远处驻屯军司令部方向飘来的,如同这座城市难以愈合的伤口。

清泞跪坐在蒲团上,素手纤纤,正为一只素白瓷瓶插花。水葱似的指尖拈起一支寒梅,枝干嶙峋,缀着几粒将开未开的花苞,红得孤绝。她对面,是日本驻屯军特高课课长佐藤一郎。他鹰隼般的目光落在清泞低垂的颈项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清泞小姐的插花,总是这般……有力量。”佐藤的汉语带着生硬的腔调,像钝刀刮过瓷器,“不似寻常女子的柔媚。”

清泞唇角牵起极淡的弧度,温婉如画,眼底却似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佐藤先生谬赞。不过是依循古法,顺应枝材本性罢了。”她拿起小巧锋利的铜剪,对准梅枝一处细微的旁逸斜出,“咔嚓”一声轻响,多余的枝桠应声而落,断口整齐利落,如同被斩断的生机。花枝稳稳落入瓶中,姿态骤然挺拔,那一点孤红,在素白的背景里,陡然生出一种凛冽的杀气。

“顺应本性,去除多余……说得好。”佐藤抚掌,眼中精光一闪,意有所指,“这世道,也需如此。”

就在这时,庭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人尖利刺耳的娇笑声,像一把生锈的锉刀,猛然划破了这刻意维持的静谧。纸门被粗暴地拉开,带着一身酒气和廉价香粉味的章启明踉跄着闯了进来,臂弯里紧紧搂着一个穿着艳俗旗袍的年轻女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

他目光扫过室内,落在清泞身上,那得意瞬间化为一种混合着轻蔑与施舍的嘲讽。“哟,这不是清泞吗?”他拖着长腔,搂着新欢的手又紧了紧,女人配合地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像只聒噪的鹦鹉。章启明上下打量着清泞,眼神如同在估价一件过时的旧货。“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地伺候人呢?啧,识相点吧,清泞。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女人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水上的浮萍,墙头的衰草,风往哪儿吹,就得往哪儿倒!”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小人得志的猖狂,“认命吧!你那点不值钱的清高,能当饭吃?能当枪使?别做梦了!”

新欢倚在他怀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佻地指向清泞:“启明,这谁呀?看着怪晦气的。”

章启明嗤笑一声,正要再开口,目光却猛地被清泞放在矮几一角的丝绒小盒吸引住了。盒盖半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翡翠戒指。戒面是一块水头极足的浓绿翡翠,雕成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翅膀边缘镶嵌着细碎的钻石,在灯下流转着冰冷而昂贵的幽光。那是章启明觊觎已久的东西,他曾无数次在清泞指间见过它,象征着他们曾经门当户对、如今却被他亲手碾碎的过去。

他心头一阵狂跳,贪婪压过了酒意和警惕。趁着清泞似乎被他的言语所慑(至少他如此认为),微微侧身去整理花瓶的瞬间,章启明飞快地伸手,指尖带着汗湿的黏腻,一把将那丝绒小盒捞入自己西装内袋。动作快如鬼魅,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新欢只顾着欣赏自己新做的指甲,佐藤的目光则饶有兴致地在清泞和章启明之间逡巡,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