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王朝景泰二十三年的暮春,青州府衙门前的石狮子被连日阴雨打得分外湿冷。李顺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膝盖下的粗麻裤早已被泥水浸透,贴在骨头上又冷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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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第三次怀揣“裕丰号”的借据来府衙叩门,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的铜绿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却始终没人应声。身后跟着的三十多个乡亲,已有半数撑不住瘫坐在泥水里。东头的赵老汉咳得直不起腰,每一声都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他怀里紧紧搂着个蓝布包,蓝布包里也是“裕丰号”的借据,那是他那瞎眼老伴攒了半辈子的碎银,全部存在了裕丰号,原本想凑够钱请个郎中看看眼睛的。
“李大哥,要不咱回吧?”蹲在最边上的王二柱忽然开口,他那身短褂沾满泥点,补丁摞着补丁,露出的胳膊肘上还蹭着新的擦伤。他说话声音里带着哭腔:“昨日里张主簿说了,青州裕丰号的账册早被烧了,连灰都扬进护城河了。林掌柜当时带着三辆银车出了青州地界,城门守卫说看见他换了服饰。早就没影儿了,怕是……怕是追不回来了。”
李顺猛地回头,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啪嗒啪嗒砸在地上。他那双平日里总是眯着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眼白上布满血丝:“回?回哪去?”他突然拔高了声音,震得雨丝都像是停顿了片刻,“那是我儿在北境守了十年长城攒下的军饷!去年冬天他还托人带信,说再熬两年就能卸甲归田,盖两间瓦房娶个媳妇!我却猪油蒙了心,把他的安家钱给了那帮披着人皮的骗子!”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呜咽。王二柱想起自己存进去的银子,是他打算给儿子买牛的钱,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牛栏空着;卖菜的周嫂子捂着脸哭出声,小孙子染了痘疮,却取不出现银抓药,孩子现在还发着高烧躺在床上。
三年前,裕丰号刚开在青州西大街时,那可真是风光无限。林掌柜穿着蜀锦马褂,领口袖口滚着金线,站在鎏金招牌下拱手,油亮的辫子垂在背后,说话时总带着三分笑:“诸位乡邻,咱裕丰号可不是那黑心的钱庄,是来给老百姓谋福祉的。”他拍着胸脯保证,存一两月息三分,存十两月息四分,比府衙的官银库高出整整五倍。
起初没人敢信。西街的张屠户蹲在肉案后啐了口唾沫:“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定是憋着什么坏水。”可没过三个月,林掌柜就让账房先生抬着一筐铜钱站在街心,挨家挨户给头批存款的老人们送利息。张屠户亲眼看见对门的刘婆子用利息买了块花布,给小孙孙做了件新棉袄,那大红的牡丹在雪地里晃得人眼晕。
更绝的是那年中秋,林掌柜请了戏班子在裕丰号门前搭台,连唱三天大戏。他亲自给前排的老人端茶,看见张屠户挤在人群里,特意让人端了茶水递上去:“张老哥,尝尝新茶。”酒过三巡,他搂着张屠户的肩膀说:“老哥你看,这利息是实实在在的吧?我林某人在青州扎根,还能跑了不成?”转天一早,张屠户就带着卖猪肉钱去了,把钱全存进了裕丰号。
李顺记得自己存钱那天,正是处暑,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出油来。裕丰号的门脸敞得大开,两尊半人高的石貔貅蹲在门两侧,眼珠用墨石嵌着,盯着来往的行人。他刚迈过门槛,就被一股脂粉香裹住——后来才知道,那是林掌柜特意让人在梁上挂的熏香,说是“招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