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回头,脊背挺得像一杆新采的白玉笋。
气氛绷得快要断弦。
“咳,”我清了清嗓子,脸上的笑意活络得能滴出蜜糖,“给夫人请安呐!今儿天气实在好,想着夫人操持偌大一个家,辛苦得很,特意带了咱多宝斋……呃,咱家这些个体己贴心的人儿,来给夫人请安问个好。礼多人不怪嘛!”
柳玉娇终于缓缓转过身。
那张昔日如冰雕雪琢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血色。她的目光像淬了寒泉的刀子,从我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上一寸寸刮过,继而猛地扎向我身后那一片刺眼的粉浪。她的瞳孔一点点收缩,聚焦在其中一人裙裾的下摆。
那是第十房,名叫莺儿的,身段最是袅娜风流。
莺儿那粉嫩的裙角,用银线绣着一个小小的“拾”字,而在那编号上方,精巧地盘绕着一圈青碧色莲叶,叶脉中含着几点娇怯怯初绽的粉苞——是苏绣里顶顶费工夫的点睛活计。
柳玉娇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处绣活上,原本就惨白的脸上瞬间又褪了一层颜色。那张精致绝伦的脸,每一道线条都在细微地颤抖,绷着,仿佛下一瞬就要承受不住那股从灵魂深处涌出的难堪与狂暴的怒意,轰然碎裂。
她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里,修剪得圆润精致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半晌,一个仿佛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音,断断续续地飘出来:“……这贱婢……裙角上的莲叶粉苞……针脚……是苏州城头一个月前……送到我案上……让我指摘过、退了货的那批……瑕疵绣线?”
所有的目光,都像聚光的铜镜,一下子集中到了莺儿身上,更确切地说,是集中在她裙角那块精心点缀的莲叶上。
莺儿那张巴掌小脸,薄施胭脂,在众人的注视下,非但没有丝毫羞怯,反而绽开一朵既得意又带着点儿轻佻的甜笑。她抬起纤纤素手,姿态婀娜地用一方粉缎手绢轻轻掩住红润的唇,只露出一双灵动的、波光流转的眼睛,弯弯地像两轮小月牙。
“夫人好眼力呢!”莺儿的声音细细柔柔,像裹了蜜糖的蛛丝,“可真是分毫不差。老爷心慈,说那绣坊管事送来的东西横竖都算得上是上好苏绣,不过颜色比单子上浅了那么一丝丝,人家大老远的从苏州跑来,也不容易。”
她眼波一荡,含情脉脉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继续慢悠悠道:“老爷说了,夫人您出身高贵,又是当家主母,讲究些也是人之常情。这等微末瑕疵之物,自然配不入您眼界的。”莺儿掩唇的手绢晃了晃,掩不住嘴角那点狡黠的弧度,嗓音愈发娇脆透亮,“可我们老爷呀,偏是念旧惜物的心肠。他说啊,‘夫人嫌弃不要的垃圾货色’,扔了也是糟蹋,不如他捡回这‘多宝斋’里,一件件、一桩桩,都编了号好好地收藏着,权当是替您收着这些您看不上眼的……‘念想’呢。”
轰!
这话如同一个霹雳直接砸进了死寂的大厅,又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扎穿了柳玉娇紧绷的神经。
“哐当——哗啦!”
一声刺耳之极的脆响,震得人心尖发麻!柳玉娇面前那只上好的甜白瓷茶盏,被她裹挟着全身暴怒和滔天屈辱的力量,狠狠地掼在了光可鉴人的水磨青砖地上!碎瓷伴着滚烫的茶水飞溅四射,在地面炸开一片狼藉而狰狞的水花,泼湿了她石榴红凤尾裙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