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期欠缴部分,加上下一阶段的治疗方案预估,保守需要—— 十五万六千三百元 ,陈先生。”对方精准地报出数字,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时间不多了,您这边,务必尽快想想办法。”
十五万六千三百元。
电话是怎么挂断的,我不知道。手机像个烧红的烙铁,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又仿佛重逾千斤。屏幕上“李主任”三个字冷冰冰地闪着,像一纸盖棺定论的判决书。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耳朵里尖锐的、连绵不绝的蜂鸣——雨声、车流声、路人模糊的叫嚷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近爆炸的轰鸣……所有声音汇聚成一片巨大而恐怖的、令人作呕的白噪音,将我死死摁在原地,动弹不得。
脸颊湿漉漉的,雨水?泪水?早已混沌不清。视线被水汽彻底模糊,眼前的广告牌、飞驰而过的车、泥泞的人行道,全都搅成一团扭曲旋转的色彩。
我居然……笑了起来。
3
开始是喉咙里压抑的、沉闷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嗬嗬声,随即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抖动。这声音在倾盆大雨的嘶吼中微弱得可怜,滑稽得像一出蹩脚的哑剧。
真他妈可笑啊!我陈默,活了三十几年,从寒窗苦读挤过千军万马的高考独木桥,到拼尽全力扎进这座光鲜的城市,努力地工作,咬着牙买下那套能让孩子读书的“学区房”,像一头蒙眼的骡子围着家庭、工作、责任永不疲倦地拉磨……我以为我在构建一个叫做“生活”的东西。
可原来!我所有的奔波,所有的隐忍,所有的透支,所有的焦虑……在生活这张巨大的账簿面前,只是它早已写好的名字下,一行行不断累加的、永远还不清的债务!
我像个破败的木偶,背靠着被雨水冲刷得冰冷光滑的广告牌立柱,仰起头,任凭漫天冰冷的水珠狠狠砸在脸上、砸进嘴里、砸进眼睛。
原来我的名字,从来就不是陈默!
它早就被生活,用一种更原始、更赤裸、更粗粝的方式,用银行催缴短信上的每一个冰冷数字,用儿子攀比失败时带泪的尖叫“爸爸坏!不爱我!”,用老板邮件里不容置疑的“推倒重来”和“完美呈现”,用妻子那声带着焦灼探询的“你那边能周转了吗?”,用医院账单上那串足以压垮脊梁的“十五万六千三”……一凿!一凿!再一凿!深深地!狠狠地!刻进了我的骨头缝里!刻在了我的灵魂之上!
房奴——那每月雷打不动的两万三千多,是勒在脖子上、随时绞杀呼吸的冰冷绞索。
儿奴——儿子稚嫩的控诉和那款价值699的塑料玩具枪,是审判我是否配做父亲的道德十字架。
妻奴——林薇那无意却精准的询问,像探针扎进我最不能示人的疮疤,提醒我作为丈夫的无能。
打工奴——老板那行“完美不容有失”的命令,是悬于头顶、随时会落下切断生路的铡刀!
父母奴——十五万六!这五个字组合成的数字,是轰然坍塌的巨山,压在我最不敢弯腰也最无法逃脱的脊背上!
车奴——连那台嘎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散架的旧车,每年的保费、油钱、维修费,都是它不断吸吮我血汗的细密针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