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话还没落地,又一声通传。同裕当铺少东家刚过门的续弦也到了。年岁更轻些,脸蛋鼓鼓的像熟透的蜜桃,穿金戴银,一开口又急又脆:“哎呀!这新妹妹呢?快让我们瞧瞧!爷也是,藏着掖着做啥?”

莺声燕语,环佩叮当,瞬间把前厅填得更满,满得快要溢出来。空气里的香粉味浓郁得几乎结成有形的雾。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青玉色的身影,缓缓从月洞门后的廊下走了出来。依旧是素净不染尘的衣袍,步子沉稳,只是那眉眼间凝着的冰霜,在日头底下似乎更沉了些,寒得砭人肌骨。周静薇的目光只轻轻扫过那两个争妍斗艳的女人,如看尘埃,随即落在她们刚放在一旁桌案上的贺礼上——两把崭新的、绘着富贵牡丹的油纸伞。

“粗鄙。”

朱唇轻启,依旧是吐冰渣子一样的两个字。她身后的老嬷嬷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家小姐笼在袖子里的手,又赶紧低下头去。小姐那手指,攥得怕是要嵌进骨头缝里去了吧?

日子流水一样哗哗淌过。锦瑟轩的新漆味儿还没散尽,梅香苑的门楣又换上了崭新的木牌。

我的第七房小妾进府了。不同于之前那些带着脂粉气的桃红柳绿,这位,可是前门大街“崇文书斋”里坐堂的女先生柳如是。

她没坐花轿,只乘了一顶朴素青帷小轿从侧门悄然而入。轿帘一掀,露出一袭洗得发白的月白襦裙,通身唯一的饰物就是发髻上一支素银扁簪。面容不算顶顶绝色,唯有一双眼,平静通透如古潭秋水,自带一股拒人千里的书卷清气。

柳如是的“初宠”,便是被老爷请去书房谈诗论文。

正巧,那日周静薇在湖心亭看书。她最珍爱的那套前朝绝版《漱玉词》,正摊开在铺着素锦的石桌上,一旁小炉上还温着清茶。

丝竹管乐声?没有。甜得发腻的八宝鸭味儿?没传过来。只有断断续续、隐隐约约的诵读声伴着清朗的笑语,被荷塘上的风断断续续地送过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啧,此句虽艳媚入骨,却……却终非李太白浩荡胸襟之极致!” 我的声音刻意扬着几分自得,有点响。 “老爷说得是,” 柳如是的声音紧接着传来,轻柔而平静,“此句描摹贵妃之态,自是妍丽。然太白之高处,在于‘黄河之水天上来’之磅礴,‘仰天大笑出门去’之疏狂……” 声音不高,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打磨好的玉珠。

“啪嚓——!”

一声清脆得刺耳的碎裂声毫无预兆地从湖心亭爆发出来,惊起了亭边柳荫里打盹的两只水鸟。

精致的白瓷茶盏在周静薇脚边摔得粉碎,淡青色的茶汤溅湿了她银灰的裙角和素白的袜履。那本摊开的《漱玉词》,也掉落在溅开的水迹里,精美的笺页卷了边,吸了水渍,变得模糊而褶皱。她的脸色白得像新揉的宣纸,嘴唇抿得死紧,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将手边那本沉重的《漱玉词》也一股脑砸出去。那双以往清冷得只有映月的眼睛,此刻像有两簇小小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幽蓝色火苗在深处灼烧。

“腌臜。” 她低低地骂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气若游丝的叹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石头子。那双紧攥着的手,骨节泛着青白,指甲怕是早已掐破了掌心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