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深处,华亭寺的残骸刺向天空。焦黑的木头从土里支棱出来,像烧焦的巨大骨头。风吹过空荡荡的殿基,穿过破烂的斗拱和断裂的飞檐,发出呜呜的长鸣。夜深人静时,山下晚睡的人竖起耳朵,风里夹着别的声音——笃、笃、笃……木鱼敲击声,又沉又稳。还有低低的、含混的念经声,丝丝缕缕缠在风里,仿佛一群看不见的和尚,在这片被丢弃的地方,做一场永远做不完的晚课。
“听见没?昨晚……那声音又来了,”村头老槐树下,几个人缩着脖子,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又怕又慌。
“可不是,敲得人心里发毛……你说,真是以前那些和尚……阴魂不散?”
“嘘,小声,我看,是这寺的灵气还没散,菩萨的地盘,哪能说没就没了?”有人用敬畏压住恐惧。
“灵气?鬼气还差不多,那地方,邪门,”反驳的人打了个哆嗦,把衣服裹紧。
这山野里的废墟,在人们的嘴里越传越邪乎。胆子大的年轻人结伴去山脚砍柴,也只敢远远瞥一眼那片死寂的焦黑轮廓,半步不敢靠近。
一天傍晚,太阳像个血红的圆球挂在山边,把断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个干瘦的人影,像从褪色的旧画里走出来,悄无声息地站在这片巨大的废墟前。是个老和尚,瘦得像块被风啃了多年的石头,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一身僧袍洗得发白,补丁摞着补丁,几乎遮不住身体。他站了很久,浑浊的眼睛慢慢扫过每一处残破的痕迹,干枯的手抚过焦黑的梁柱,摸过碎裂的砖石。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映出两行浑浊的泪。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着,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梦呓般的声音:“缘法在此……劫灰里头,缘法在此……”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沉甸甸的。山下回来的村民远远看见这对着废墟落泪的古怪老僧,只当是个疯和尚,或是被这邪地勾了魂,纷纷摇头避开,没一个人敢上前问一句。
老僧就在废墟边上,找了间还剩半堵墙、勉强能挡点风雨的破偏房。他清理掉屋里的碎石和厚厚的积灰,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第二天,他就下山去化缘。山路难走,他脚步蹒跚,却踩得很稳。他一家一家敲开山下富户朱漆大门。对着那些穿着绫罗绸缎、肥头大耳的脸孔,他双手合十,声音平静清楚:“阿弥陀佛。贫僧虚云,发愿重修华亭古刹,广结善缘,恳请施主布施一二,功德无量。”
回应他的,多是冷冰冰的白眼、尖酸的嘲笑或搪塞的推脱。
“重修华亭寺?老和尚,你怕不是被山风吹傻了?那鬼地方,白送都没人要,”
“一堆烂木头破石头,修它干什么?不如去城里新盖的财神庙捐个门槛实在,”
“啧,又是来讨钱的和尚。给几个铜板,赶紧走,”一个管家模样的胖子不耐烦地丢下几枚油腻的铜钱,像打发要饭的。
偶尔碰到心肠稍软的,也不过给点陈年糙米或几个硬邦邦的馒头。虚云老和尚脸上始终像一口古井,没悲没喜,只是默默地把那些微薄的、甚至带着施舍者轻蔑的“善缘”,收进他那磨破了边角的旧布袋里。像只虔诚的蚂蚁,一点一点搬运着重建渺茫殿堂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