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梦多。
那个只需要两万块的破院子,像一根羽毛,不断撩拨着她那颗因四百万巨款而躁动不安的心。
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儿子,但潜意识里,这或许是她第一次,想要主动支配这笔“天降横财”。
第二天一早,她破天荒地向餐馆老板又请了半天假,理由是“家里有点急事”。
老板娘嘀咕了两句,但看在她平时勤恳的份上,还是准了。
周慧又一次走进了南城街道办事处。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前一天的试探与胆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母爱武装起来的坚定。
她直接找到了昨天那个眼皮耷拉着的中年男人。
“领导,您好。”周慧的语气依旧客气,但腰杆挺直了许多,“关于竹竿巷七号院,我决定要买。请问,具体需要办什么手续?”
中年男人正用一个搪瓷缸子泡着浓茶,闻言抬起眼皮,像是想起了她是谁。
他皱了皱眉,语气中带着一种被打扰工作——尽管他只是在看报纸的不耐烦:“不是跟你说了吗?那地方手续复杂,卖不了。”
“您昨天说,之前有个港商想买,你们报过价。”周慧抓住了一线生机,不卑不亢地追问,“这说明它在程序上是可以出售的。”
“领导,我们家情况特殊,就想给孩子找个能跑得开的院子。钱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您就帮帮忙,告诉我们该怎么走流程,行吗?”
中年男人被她这股韧劲搞得有点烦躁。
他把茶缸重重往桌上一放,茶叶梗都溅了出来。
“我说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那是国有待处置资产!”
“要卖也得向上级打报告,开会研究,公示,拍卖……一套流程走下来猴年马月了!你以为是菜市场买白菜啊?”
他一连串的官腔,像一座大山压在了周慧心头。
她一个在后厨洗碗的女人,哪里懂这些。
她的脸白了白,但一想到儿子那充满渴望的眼神,她又鼓起了勇气。
“那……那我们就打报告,我们就申请!”周慧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没有后退,“第一步该做什么?总得有个开始吧?”
中年男人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对一个“垃圾资产”如此执着的人。
他盯着周慧看了半天,仿佛要看穿她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企图。
最后,他似乎是想用最麻烦的办法来劝退她,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空白的信纸,“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想买?行啊!先写一份正式的购买申请书,写清楚你是谁,为什么要买,准备出多少钱。写好了交给我,我看着办。”
“至于上面批不批,什么时候批,我可保证不了。”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周慧,重新端起茶缸,悠哉地喝了起来,眼角的余光里全是“看你能折腾出什么花样”的轻蔑。
周慧拿着那张轻飘飘的信纸,却感觉重如千斤。
她知道,这是对方在刁难她,但这也是唯一的路。
她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街道办,心里五味杂陈。
下午,五年级(三)班。
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教室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
班主任李老师正在分发昨天到货的《中小学生课外必读丛书》。
当她走到云海桌前时,脚步顿了顿,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微笑。
“云海同学,这是你的书,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你妈妈的一片苦心啊。”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同学听到。
“谢谢老师。”云海平静地接过书。
李老师似乎意犹未尽,又补充了一句:“你妈妈真是不容易,一个人带着你。听说为了给你凑这书钱,还特地回乡下找舅舅借了钱。你要懂事,知道吗?”
这话表面是关心,实则是在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再次确认并宣扬云海家的“贫困”与“窘迫”。
前排的王兆聪立刻回头,撇撇嘴,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云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将书放进了课桌。
他的心理年龄早已过了会因此而感到羞辱的阶段。
他现在关心的,只有竹竿巷的院子。
放学后,云海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在校门口等了一会儿。
他知道,母亲去街道办事处,一定会遇到阻力。
果然,当他看到周慧疲惫的身影时,心里便有了数。
“妈,怎么样了?”
周慧勉强笑了笑,把遇到“官僚主义”和需要写“申请书”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本以为儿子会失望,没想到云海听完,眼睛却亮了。
“写申请书?这是好事啊!”
“好事?”周慧不解。
“对啊!”
云海用一种天真的语气分析道,“他让我们写,就说明这件事有门路!要是真的完全不能办,他直接就把我们赶出来了。妈,我们晚上就写!”
周慧被儿子这清奇的思路说得一愣,随即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心头的阴霾,竟被这童言无忌给驱散了不少。
“好,我们回家写!”
为了庆祝这“阶段性的进展”,也为了犒劳辛苦了一天的母亲,云海破天荒地提议:“妈,我们今晚去逛夜市吧,我想吃烤串!”
周慧本想拒绝,但看着儿子兴高采烈的样子,再摸摸口袋里那张银行卡——那张存着四百万的卡,她忽然有了一种底气。
“好!我们去夜市!”
这是中奖以来,母子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消费”。
城市的夜市灯火通明,充满了油烟和孜然的香气。
周慧拉着云海的手,给他买了三串羊肉串,一串烤鸡翅,自己却只要了一串烤韭菜。
云海知道母亲的节俭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他也没多说,只是把最好的一串羊肉串递到母亲嘴边:“妈,你先吃!这个最香!”
孩子长大了,会照顾人了。
周慧笑着咬了一口,眼眶有些湿润。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哟,这不是周慧吗?发财了啊,都带着儿子下馆子了?”
周慧一回头,看到了餐馆的同事,王志刚,王大哥。
就是那个帮她买彩票的男人。
此刻,他正和几个工友模样的人坐在一起,桌上摆满了啤酒瓶。
周慧的心猛地一紧,连忙解释:“王哥,你别开玩笑了。孩子想吃,就带他来尝尝。”
王志刚喝得有点多,大着舌头说:“尝尝?哈哈,你可别忘了,你那张彩票,还是我帮你买的!说不定就中了五百万呢!到时候可得请哥哥我好好喝一顿!”
他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周围的工友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但听在周慧和云海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周慧的脸瞬间煞白,她强笑着应付了两句,便拉着云海匆匆离开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周慧还心有余悸。
云海却抬起头,他轻声说:“妈,我们得尽快把院子买下来。有了自己的家,我们就搬过去,离这些人远远的。”
这一刻,购买竹竿巷七号院的理由,从“实现孩子的梦想”,又增加了一个新的、也是更具现实压迫感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