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不足三十平米的出租屋，夜市的喧嚣和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但王志刚那句玩笑话，却像一根刺，扎进了周慧的心里。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怀揣着四百万巨款，就像在闹市里捧着一块滚烫的炭，随时可能灼伤自己。
“写！我们现在就写！”周慧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找出给的信纸，又翻出了一支快没油的圆珠笔。
昏黄的灯泡下，一张小饭桌，就是母子二人改变命运的战场。
“怎么写？妈……妈没读过多少书。”
周慧有些窘迫，她连一封完整的信都没写过。
“我来说，您来写。”云海早已成竹在胸。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语调，开始口述：
“尊敬的南城街道办事处领导……”
周慧一笔一划，认真地在信纸里写下这行字。
“您好。我叫周慧，是……是咱们辖区内的一名普通居民。我的儿子叫云海，在一小上学。”
写到这里，一切还很正常。周慧点点头，觉得儿子说得有条有理。
“今天，我怀着万分诚挚的心情，向您提出一份不情之请。因家庭条件所限，我们母子二人常年租住在狭小的单间内，孩子天性活泼，却无处玩耍。近日，我儿偶然得知竹竿巷七号院闲置，对此地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与向往，将其视为童年最大的梦想。”
周慧的笔尖停住了。
她抬起头，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诚挚……不情之情……向往？”
这些词，她听都听过，但要连在一起说出来，还用在信里，她感觉比在后厨刷一天碗还累。
“小海，你……这些词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电视里啊！”
云海早就想好了说辞，他指了指那台老旧的14寸彩电，“新闻里的人都这么说话的！”
这个解释无懈可击。
周慧将信将疑地低下头，继续写。
“我深知该处院落存在历史遗留问题，或许在他人眼中并无价值。但对于一个孩子纯粹的童心而言，它却是无价的乐园。为了满足我儿这个朴素的心愿，也为了能给他一个稳定、安宁的成长环境，我恳请领导能够考虑我的申请，同意将该处院落出售于我。我们愿意以人民币两万元整的价格购买，并自愿承担后续一切修缮责任与可能发生的未知风险。”
云海的声音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妈，‘自愿承担’和‘未知风险’这几个字，一定要写清楚。”
周慧已经麻了。
她甚至觉得，儿子那小小的身体里，是不是真的住着一个白胡子老爷爷的灵魂。
“最后，再次恳请领导能够体恤一个单亲母亲的难处，成全一个孩子天真烂漫的梦想。我与我儿，将不胜感激。此致，敬礼！”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周慧看着这满满一页的信纸，手心全是汗。
这封信的字迹歪歪扭扭，充满了小学生的稚气，但内容却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卑微和恳切。
这是一封无比怪异，却又无比真诚的申请书。
次日，周慧又请了假。她捏着那张写满字的练习本纸，第三次踏入了街道办。
眼皮耷拉着的中年男人，我们姑且称他为钱干事，看到周慧又来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又来了？不是让你回去等消息吗？”
“钱干事，”周慧恭敬地将那张纸递了过去，“这是您昨天让写的申请书，我写好了，您过目。”
钱干事一脸不耐烦地接了过来，本想扫一眼就扔进抽屉，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纸上时，却愣住了。
这字迹……
他差点笑出声。
这是他工作二十年来，收到的最不“正式”的一份正式申请。
他带着看笑话的心情读了下去。
可读着读着，他脸上的嘲讽渐渐凝固了。
信的内容滴水不漏。
把自己摆在了一个极低的位置，通篇不谈资产价值，只谈“孩子的梦想”和“母亲的难处”，把购买行为定义成了一次“人道主义关怀”。
尤其是“自愿承担一切未知风险”这一句，直接把街道办最头疼的责任问题给撇清了。
这封信，看似幼稚，实则高明。
钱干事把信纸在桌上敲了敲，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穿着朴素的女人。
他想不通，这样一个穿着朴素畏畏缩缩的女人，怎么能写出这种水平的东西。
“这是……你自己写的？”
他试探性地问。
“我……我让我家亲戚帮忙琢磨的。”
周慧连忙用事先想好的说辞应付。
钱干事“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沉吟了片刻，把申请书收进了文件夹里，态度比昨天缓和了不少。
“行吧，申请我收下了。按规定，这事儿得上我们下周的主任办公会讨论一下。你留个电话，有结果了通知你。”
虽然依旧没有准话，但从“猴年马月”变成了“下周开会”，这已经是天大的进展！
周慧激动得连连道谢，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钱干事拿出那份申请书，又看了一遍，“有意思……一个破院子，还真有人当成宝了。不会听到些什么内幕信息吧……”他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料想也不会，我都不知道，就她？……”
与此同时，城西的一家小餐馆后厨。
油烟弥漫，蒸汽升腾。
帮周慧买彩票的王志刚，正一边切着墩子，一边和配菜的小李闲聊。
“诶，老王，昨天看你喝得不少啊。”
“嗨，别提了。”王志刚揉了揉太阳穴，“不过昨天在夜市碰见周慧了，那娘俩，又是肉串又是鸡翅的，啧啧，看不出来啊。”
“周慧？她不是挺困难的吗？一个人带孩子，能舍得？”小李有些惊讶。
王志刚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和炫耀说：“你不知道，前阵子，她让我帮她买了张彩票。我昨天开玩笑说她是不是中了五百万，你猜怎么着？她脸都白了，拉着孩子就跑了！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事儿？”
这话一出，旁边几个竖着耳朵听的帮厨都凑了过来。
“真的假的？”
“不会真这么巧吧？”
流言蜚语，就像油锅里溅出的油星，一旦开始，便会迅速蔓延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