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纸人
陈晓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窗外的月光正斜斜切过土坯墙,在他枯瘦的手腕上投下道惨白的痕。
他这一辈子,活得像头拉磨的驴。
三十五岁的年纪,背早就驼成了虾米,手上的裂口深得能塞进指甲,冬天渗血,夏天流脓。可就算这样,灶台上永远是给爹娘和弟弟陈亮留的白馍,他和媳妇秀兰、儿子小石头,碗里永远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掺着些磨得粗糙的糠。
"哥,我鞋破了,你明儿去镇上给我扯块布呗?"陈亮跷着二郎腿坐在炕头,新做的布鞋在炭火边烤得冒热气,那是秀兰熬夜纳的,原本是给陈晓过冬的。
爹陈老实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眼皮都没抬:"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你弟明年要娶媳妇,穿破鞋出去丢人。"
娘王桂香在灶房洗碗,瓷碗碰撞的脆响里夹着话:"就是,晓啊,你当哥的,多疼疼弟弟是应该的。你看你爹这病,药钱都是你弟跑前跑后借的,你这点事算啥?"
陈晓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棉絮。他想说,爹这病拖了大半年,夜里咳嗽得直捶墙,都是他守在床边擦痰端水;想说,陈亮借的那点钱,早被他拿去赌钱输光了;想说,秀兰昨天把棉袄当了,才换回给爹抓药的钱,现在正抱着小石头在冷被窝里发抖。
可这些话,他这辈子就没说出口过。从记事起,爹娘就说他是老大,要懂事,要让着弟弟。他信了,信了三十五年,信到自己快成了这家里的一摊泥,谁都能踩一脚。
这阵子他总觉得累,不是扛完柴火的那种累,是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的乏,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从他身子里被抽走。郎中来看过,号完脉只摇头,说他是劳极了,得补,可家里的鸡蛋永远是陈亮的,红糖永远锁在娘的柜子里。
倒是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前阵子还得扶着墙走,这几天竟能自己端着碗吃饭了,甚至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他从地里回来,眼神里还有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亮。
"晓啊,"这天傍晚,爹突然叫住他,声音里带着种异样的温和,"明儿镇上逢集,你去给我买两尺红布,再称斤红糖。"
陈晓愣了愣,爹从没主动要过这些。
王桂香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蓝布包:"顺便把这个给西头的李瞎子送去,他托我给他捎的针线。记住,路上别耽搁,早去早回。"
陈晓接过布包,沉甸甸的,心里却莫名发慌。他看了眼灶房,秀兰正背对着他给小石头喂粥,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去吧,早去早回。"爹又催了一句,目光落在他脸上,黏糊糊的,像蛛网。
他走出院门时,听见陈亮在屋里笑:"还是爹有办法,支得远远的,省得碍事。"
那晚的月亮很圆,白惨惨地挂在天上。陈晓走在田埂上,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却只有风吹过麦秸垛的呜咽。他走得越来越慢,胸口闷得像揣了块石头,每走一步,都要扶着膝盖喘半天。
他不知道,此刻的家里,正发生着他想破头也想不到的事。
王桂香把大门闩得死死的,陈亮搬来张供桌,摆在堂屋正中。一个穿着黑袍的老师傅,脸上沟壑纵横,正用朱砂在黄纸上画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