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顺从地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稍微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痛。她浑浊的目光缓缓落到墙边那张小小的、堆满了书本的旧木桌上。昏黄的灯光下,摊开的练习册和密密麻麻的演算纸,是这破败屋子里唯一显得“新”的东西。
“功课…功课要紧…”奶奶枯瘦的手指微微抬了抬,指向那方寸书桌,“奶奶…没事…你去…写你的…别管我…”
林溪喉咙哽得厉害,她点点头,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搬过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板凳,在桌前坐下。摊开书本,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文字在眼前跳动,却怎么也钻不进脑子里。身后床上,奶奶极力压抑着的、细碎痛苦的呻吟,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握紧那支磨得光滑的廉价圆珠笔,笔尖重重地落在粗糙的作业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笔一划,都像是在和那沉重的命运无声地角力。
日子在沉重的喘息和笔尖的沙沙声中艰难爬行。白天,林溪是课堂角落里那个永远沉默、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影子。老师们讲课的声音,窗外树叶的摇曳,甚至课间同学们追逐打闹的喧嚣,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所有的感官都绷紧在那根无形的弦上——计算着今天能捡到多少有价值的废品,惦记着家里奶奶是不是又疼得厉害了,盘算着晚上熬到几点才能补上落下的功课。
放学铃声一响,她便像一颗被弹弓射出的石子,第一个冲出教室,背上那个早已磨破边角的旧书包,冲向城市里那些散发着各种气味的角落。翻遍每一个垃圾桶,搜寻每一条可能遗漏瓶罐的巷道,她的动作迅捷而熟练,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麻木和专注。偶尔,会有路人投来异样或怜悯的目光,她也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加快脚步,仿佛要将那些目光连同她沉重的喘息一起,远远地甩在身后。
3
夜晚,是另一种煎熬。狭小的屋子里,一盏昏灯,两张破凳。林溪伏在桌案前,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脑袋里像塞满了浆糊。她用力掐着自己的胳膊,用疼痛驱赶睡意。身后,奶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是这寂静深夜里最刺耳的伴奏。有时,奶奶疼得实在受不住,会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喊着早已牺牲的爷爷、爸爸、妈妈,还有那个同样倒在边防线上、再也没能回来的哥哥的名字。
林溪的心,就在这些含混不清的名字里,被一遍遍凌迟。她只能停下笔,走到床边,用冰凉的小手紧紧握住奶奶滚烫枯槁的手,一遍遍低语:“奶奶,我在呢,囡囡在呢…”直到奶奶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或者痛楚稍稍平息。
初三那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寒冷。奶奶的身体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一日比一日黯淡下去。咳嗽越来越凶,止疼片的剂量也在偷偷增加,效果却越来越微弱。那个曾经能背着她走街串巷、麻利地分拣废品的奶奶,如今连坐起来喝口水都需要林溪费尽力气搀扶。
中考前夜,林溪守在床边。奶奶的精神似乎回光返照般地好了些,浑浊的眼睛望着她,枯枝般的手吃力地抬起,轻轻抚摸着林溪同样瘦削的脸颊。那掌心滚烫,带着生命即将燃尽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