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归来的异乡人
1983年的秋老虎格外凶,晒得秦岭深处的土路冒烟。陈默背着帆布包,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荆棘划破的小腿,一步一滑地踩进黑水峪时,额头上的汗正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脚下干裂的土地里,瞬间洇成一小片深色。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纳鞋底的婆娘停了手,眼神像扎人的针,齐刷刷戳在他身上。陈默认得这种眼神——十年前在父亲工作的矿区,那些本地人看他们父子,也是这副模样:好奇里裹着警惕,客气中藏着排斥。
“你是……老陈家的娃?”一个声音从树后冒出来,粗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陈默转头,看见个叼着旱烟袋的老头,脸皱得像颗干核桃,烟杆上的铜锅被摩挲得发亮。
“我叫陈默,”他把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我爹是陈守义,他让我回来还愿。”
老头嘬了口烟,烟圈慢悠悠飘到陈默脸前,带着股呛人的霉味。“老烟袋”——后来陈默才知道这是村民对他的称呼,村里的老支书,说话比土坯墙还硬。“你爹走了多少年?”
“三年了。”
“他倒是会躲。”老烟袋往地上磕了磕烟灰,眼神扫过陈默身后的山,又落回村前那片墨绿的水潭,“黑水峪的规矩,外人别瞎打听,更别瞎闯。”
陈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水潭像块嵌在山谷里的墨玉,水面静得没有一丝波纹,连阳光落上去都像是被吞了,泛不出半点光泽。“那是……”
“黑水潭。”老烟袋的声音压得更低,“潭里的东西记仇,山里的东西勾魂,狼崽子专叼走夜路的。你爹当年走得急,没跟你说?”
正说着,一个穿着打补丁褂子的放牛娃从潭边跑过,手里甩着根柳条,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儿。看见老烟袋,他停下脚步,指着潭水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喊:“烟爷!刚才潭里冒泡了!是不是二柱子又在底下挠石头?”
老烟袋眼睛一瞪,放牛娃吓得一缩脖子,拽着牛绳就跑,跑没两步又回头,冲陈默做了个鬼脸:“外人小心点!二柱子掉进去那年,捞上来时脚脖子上有青手印,跟被人拽着似的!”
陈默的后背莫名一凉。他记得父亲临终前躺在床上,喘着气抓着他的手,说当年离开黑水峪时欠了“东西”,让他务必回来还愿,还塞给他一块磨得光滑的木牌,说见到老烟袋就交给他。当时他只当是老人的糊涂话,现在站在这陌生的村子里,听着这些没头没尾的话,心里竟有点发怵。
老烟袋没再接话,转身往村里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村头有间旧屋,你爹当年住过的,没塌,你先去凑合一晚。记住,天黑后别出门,尤其别往潭边和后山走。”
陈默谢了他,背着包往村头走。土路两旁的土坯房都矮矮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家家户户的门都半掩着,能看见门缝里透出的眼睛,他走过去,门就“吱呀”一声关上了,像是怕被什么东西跟上。
旧屋果然在村头,孤零零地杵在那里,院墙塌了一半,院里长着半人高的杂草。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惊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缺了腿的木桌,墙角堆着些干草,墙角的蜘蛛网上挂着几片枯叶,在穿堂风里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