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所以,”他写,「井会把‘想说’的归给‘该说’的人,而不是‘实际说’。你也许最先会被它戏弄,但你会比别人更快听明白它的‘偏执规则’。」

翌日清早,林子更白,像有人把整片树都泡进了奶里再拿出来。我带着他们再去井边。

「重走一遍。」我说。

「重走?」宋鹤皱眉,「这有意义吗?」

「有。」我把声线匣对着他,「意义在你昨天拒绝说的部分,今天从别人的嘴里被井‘退货’回你这儿。」

他笑笑:「你说话像一个律师。」

「我不是律师,我是屠夫。」

我们站成一圈,我让他们按照昨晚的路线走位。苗生带路,顾澜数拍,周至拍照,黎荀记录,宋鹤负责安全,林渺离井沿遥远一点。像剧场排练,唯一没到场的,是秦旅。

「秦旅是谁带来的?」我问。

回声先跑出来:「带。」然后是答:「没有人带。他是这里的人。」

这是这两天第一次,井在没有被追问的情况下主动“替换”了一个句子的主谓关系。

「这里的人?」我问。回声说:「他住这儿。」然后是一句更像一段旧事的重读:「他在井里种过声音。」

我抬眼看殷茂,他脸上的皮动了一下,好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却忍住。殷茂说:「他是来修光罐的。临时工,带着人来,架设备,拿着图纸我看不懂。我知道他名字是他自己写在工棚门板上的。你问我他住哪儿?就住我们这儿。」

他指了指雾画馆的方向。

我回去翻殷老板娘登记簿,是真的——半年前有一个“秦旅”,住了三个半月,退房日期在前天,他死亡的前三天。退房时他留了两样东西——一串旧门钥匙,一本写满了勾勾画画的黑皮笔记。

我把笔记摊开,纸上密密麻麻像一只烦躁的蛾。很多图线是井的剖面,细细密密标注着“声线耦合角”“语束滞后”“归属偏移指数”。

纸页夹里还有一张发票,开给“白噪文化咨询公司”。

“白噪”这两个字,我在四年前见过。

那是一家小心翼翼地只做“语言训练”的咨询公司,教你如何在公共场合说话不露怯,如何把自己最想藏着的东西藏到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他们做团体课,也做个案。个案里有一种叫“叙述漂白”的服务——把一个人的讲述结构重写,伪造出一个没有那些令人心悸的细节、没有某个夜晚、没有某辆车、没有某些形容词的“新叙事”。受过训练的人能在谈起那段事时保持一种“毫无问题”的平静。久而久之,有些人在他们自己构造的新叙事里住下来,从语言到记忆形成一个闭环。

那时我去“白噪”做过一次咨询。那时我只记得我咬到舌头,血腥味让我无法把“那天晚上的桥”和“雨”在一个句子里拼在一起。咨询结束时我只记得他们给我留了一句回家作业:“把‘我’从句子里移走。”

秦旅的笔记里出现了他们,这不是巧合。四年前的我和现在的这群人,通过看似不相关的名片和账单,隐约搭起了一座桥,桥下的水是黑的,但有一瓣白,好像一个人脸上的一块痣,想故意让你看见。

我摊开白噪的发票。发票开具的项目是一组培训服务:“群体叙述漂白——事故事件排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