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箭心初动

暮春的云州府像被浸在蜜水里的枇杷,黏稠的暖意裹着城墙砖缝里钻出来的青苔气,在街巷间漫溢。府衙西角的靶场却透着股刚硬的风——二十步外的桦木靶上,簇新的红绸心被箭矢扎得像朵开败的石榴,最中心那支雁翎箭,箭尾的白羽还在微微震颤,仿佛仍带着离弦时的锐劲。

沈砚之扯下颈间的汗巾,往额角按了按。靛蓝色的巡捕制服被汗水洇出深色的痕,紧贴着后背肩胛骨的轮廓,那是常年握弓、挥棍练出的形状。腰间的黄铜警棍坠得腰带微微下沉,棍身被摩挲得发亮,映出他英挺却略带青涩的眉眼。他今年二十有三,是云州府最年轻的捕头,一手家传的射箭功夫在全州衙役里难逢对手,此刻望着靶心那片狼藉,嘴角却没什么笑意。

这场全州衙役与各坊文书的联谊赛,本是府尹为了让各司门多些往来才办的。射箭场边围了不少人,有穿着皂衣的同僚扯着嗓子叫好,也有几个户房、刑房的文书姑娘凑在柳树下说笑,帕子掩着嘴,目光却时不时往靶场这边瞟。沈砚之不太习惯这样的注视,他更熟稔的是深夜巡街时的月光,是追捕盗匪时的风声,而非这般被人当戏文看的热闹。

他正低头解箭囊的绳结,身后忽然飘来一阵极淡的草木气,像雨后田埂上的野菊,混着点墨迹的微涩。跟着响起的是个怯生生的女声,轻得像怕惊飞了檐下的燕子:“沈捕头好身手。”

沈砚之的手顿了顿。这声音不算陌生,前几日他在城郊查一桩偷牛案,蹲在田埂上看蹄印时,就听见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转头望去,见个穿灰布襦裙的姑娘正蹲在油菜地里,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翅膀受伤的雏鸟往竹笼里放。她的发辫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沾着点金黄的油菜花粉,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倒比那笼里的雏鸟还要怕人。当时他只匆匆瞥了一眼,记住了她鬓边别着的那朵晒干的野菊——不是时兴的珠花,倒像从田埂上随手摘的,透着股土气的干净。

此刻他转过身,果然是那日的姑娘。她手里捧着个粗布帕子,天青色的布面上绣着几针简单的兰草,针脚不算精细,却绣得密密实实。她的指尖捏着帕角,显然是有些紧张,见他望过来,慌忙垂下眼,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是户房的苏文书?”沈砚之认出了她。户房与巡捕房偶有往来,查商户账簿时见过几次,她总是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埋着头用毛笔抄写文书,握笔的手指纤嫩如葱。

苏晚听见他叫出自己的身份,脸颊腾地泛起层薄红,像被晨露打湿的桃花瓣。她把帕子往前递了递,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些,却还是带着点颤:“沈捕头认得我?我……我替李主事来送各坊的成绩册。”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他脚边的箭囊,那里插着七八支雁翎箭,箭杆光滑,尾羽齐整,“刚看您射箭,那最后一支……竟从先前的箭眼里穿过去了,比话本里写的神射手还厉害。”

沈砚之接过帕子的瞬间,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那触感和他想象中不同,不像寻常姑娘家那样细软,反而带着点粗糙的磨痕,像被砂纸轻轻打过。他心里微微一动——后来才知道,那是常年帮家里纳鞋底磨出来的,是替爹娘算田租时扒拉算盘珠蹭的,是在油灯下抄录文书时被毛笔杆硌的。这些印记藏在她温软的掌心,像藏着一整个苏家村的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