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山坳里的槐花开得漫天漫地。金秀站在院坝边掐豌豆尖,抬头就看见阿兵背着半篓松针从坡上下来,蓝布褂子被汗浸出深色的印子,裤脚还沾着黄泥巴。
“慢点走,看脚下的青苔。”她扬声喊。阿兵回过头,阳光穿过他汗湿的发梢,在鼻梁上投下道浅影,咧开嘴笑的时候,牙白得晃眼。
“知道了。”他应着,脚步却没慢,踩着石板路“噔噔”跑到院坝边,把松针往墙角一放,抄起石桌上的粗瓷大碗就灌凉水。水流顺着下巴淌进衣领,他也不在意,抹了把嘴问:“晌午做啥好吃的?”
“蒸了腊肉,再炒个豌豆尖。”金秀低头把菜篮子往厨房拎,耳根悄悄红了。自打过完年阿兵没再提去深圳的事,两个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住着——她住东厢房,他住西厢房,中间隔着堂屋的八仙桌。夜里听着他翻来覆去的动静,她总攥着被角想,这人莫不是有啥心事。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金秀把腊肉切成薄片码在碗里,忽然听见院坝里传来“哐当”一声。跑出去看,阿兵正蹲在地上捡碎瓷片,脚边是摔烂的空碗。
“咋了?”她慌忙凑过去。阿兵的手被瓷片划了道口子,血珠正往外冒。他把碎片往竹筐里拢,闷声说:“手滑。”
金秀拽过他的手腕往厨房走,他挣了两下没挣开,乖乖跟着。她从针线笸箩里翻出布条,又倒了点烧酒在碗里,抬头时撞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眼神直勾勾的。
“看啥?”她嗔道,蘸了酒往他伤口上抹。阿兵“嘶”地抽了口冷气,却没躲,喉结滚了滚:“金秀,我想跟你说个事。”
“你说。”她低着头系布条,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掌心,两个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
“我不去深圳了。”阿兵的声音有点哑,“前阵子跟镇上王木匠打听了,他说想收个徒弟,我想去学木工。”
金秀猛地抬头,眼里的惊讶藏不住。去年冬天他还在饭桌上拍着胸脯说,要去深圳挣大钱,给她盖砖瓦房。
“咋突然改主意了?”
“那天去山上砍柴,看见老秦家的娃掉进水塘,要不是我路过……”他挠了挠头,“我想了想,外面钱再多,不如守着家里踏实。”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金秀望着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忽然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春天,她蹲在河边哭,因为娘要把她嫁给邻村瘸腿的暴发户。阿兵背着书包从镇上放学回来,把兜里的糖全掏给她,说:“金秀别哭,等我长大了,我来娶你。”
那时他还是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少年,说话漏风,因为刚换了门牙。
“那盖瓦房的事……”她故意逗他。阿兵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说:“学木工也能盖!等我出师了,给你盖带走廊的,窗棂上雕槐花!”
金秀“噗嗤”笑出声,转身往灶上添柴,后背却被他的目光焐得发烫。
阿兵去学木工的那天,金秀往他布包里塞了四个煮鸡蛋。王木匠的铺子在镇东头,挨着供销社,门口总堆着半干的木料,锯末子飘得满街都是。
头个月阿兵每天回来都唉声叹气,说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长,拉锯子把胳膊都拽酸了。金秀听着心疼,夜里给他烧热水泡脚,往水里撒点艾草。他把脚往盆里伸,烫得直哆嗦,嘴里却逞强:“这点疼算啥,想当年在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