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洪武十三年上元节的雪,是带着棱角的。
周砚之盯着窗棂上凝结的冰花,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案几。案上摊着的是江宁县呈上的卷宗,墨迹新得发乌,却字字透着陈年旧账的霉味。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传来巡夜武侯的梆子声,两下,已是亥时。
“大人,该歇息了。”书吏老陈端着杯热茶进来,茶盏在案上磕出轻响。周砚之抬眼,看见老陈袖口磨出的毛边,像极了他刚入仕时穿的那件青布袍。
“再等等。”他指尖点在卷宗上的“沈万三”三个字上,墨色深浓,仿佛要渗进纸里,“江宁县说,沈氏一族去年就迁去云南了?”
“是,皇上下的旨,谁敢留?”老陈压低了声音,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谨慎,“听说沈家的船队在长江口翻了两艘,丢了不少货,迁去云南时,连使唤的下人都裁了大半。”
周砚之没说话,只是拿起案边的火箸,拨了拨炭盆里的银骨炭。火星子跳起来,映得他眼下的青黑更重了些。他来应天府推官任上刚满半年,屁股还没坐热,就撞上这桩棘手的案子——不是卷宗里的陈年旧账,是方才武侯急报的凶案。
“大人,武侯在门外候着。”衙役在外通报时,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周砚之起身时,棉袍扫过案几,带落了一枚铜镇纸,在青砖地上滚出刺耳的声响。
城西的巷子叫“乌衣巷”,却不是王谢旧宅的那条。这里的住户多是做绸缎生意的,白日里车水马龙,此刻却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武侯提着气死风灯守在巷口,灯笼的光晕里,雪花像碎盐一样簌簌往下掉。
“大人,里面请。”武侯的手冻得发紫,指节僵硬地指向巷深处。周砚之踩着积雪往里走,棉靴陷进雪里,发出咯吱的轻响。巷子尽头是座两进的宅院,朱漆大门虚掩着,门环上的铜绿被人摸得发亮。
“就是这儿,沈记绸缎铺的后院。”引路的武侯声音发紧,“发现尸首的是铺子里的伙计,叫狗剩,吓傻了,现在还在柴房里哆嗦。”
周砚之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血气扑面而来。他停在门内,让身后的衙役先点起灯笼。光晕缓缓铺开,照亮了天井里的情景——雪地上躺着个人,穿着件月白锦袍,袍子下摆被血浸透,变成深褐色。
最刺眼的是脖颈处。那里空荡荡的,断裂处的皮肉翻卷着,冻成了紫黑色,雪地上的血也冻成了硬块,像泼翻的朱砂砚。
“死者身份确认了?”周砚之的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锦袍的袖口。料子是上等的杭绸,袖口绣着暗纹,是沈字的篆体。
“伙计说,是沈家的二公子,沈明远。”衙役在一旁回话,声音压得很低,“沈记绸缎铺是沈家留在金陵的产业,说是让二公子照看,其实……”
“其实是盯着他。”周砚之接话时,指尖摸到了锦袍内侧的硬物。他小心地掏出那东西,是块玉佩,羊脂白,雕着只衔枝的喜鹊,玉质温润,显然是常佩之物。玉佩背面刻着个“远”字,刻痕里还沾着点黑泥。
“周围都查过了?”他起身,目光扫过天井四周。东厢房的窗纸破了个洞,像是被人用手指戳的;西墙角的柴堆塌了一半,露出里面的干草;正屋的门挂着锁,锁是黄铜的,锁鼻上有新鲜的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