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深秋，S市的天空是一种被反复漂洗过的、毫无生气的灰白。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滤掉了所有暖意，冰冷地泼洒在“明净口腔”诊所巨大的落地窗上，像一层没有温度的霜。窗内，是另一个世界。冷白色顶灯统治着一切，光线锐利得能切割空气，将每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同时也将阴影压榨得更加浓稠。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过氧乙酸、含氯制剂、酒精挥发后残留的凛冽气息，它们混合成一种具有实质重量的存在，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次呼吸，冰冷地渗入肺腑，几乎要凝结在气管壁上。
陈明医生站在诊疗台前，像一尊被精心包裹的雕像。N95口罩严丝合缝地覆盖了他口鼻以上三分之二的脸庞，边缘因长久佩戴勒出深红的印记。透明的医用面屏，一道绝对的光学屏障，将他与外界可能存在的、无形的威胁彻底隔绝。他的双手，是重点防护区域。三层蓝色丁腈手套紧密地包裹着手指，最外层那副崭新得刺眼，干燥、冰冷，毫无褶皱，如同刚刚拆封的武器。这额外的一层，是他为自己筑起的、超越规范的私人堡垒，一道用化学气味和物理隔绝砌成的无形之墙。
器械盘里，不锈钢的探针、口镜、镊子、高速涡轮手机……每一件都闪着冰冷、锐利、毫无感情的光泽，被一丝不苟地摆放在无菌蓝布上，精确到毫米，如同等待检阅的沉默士兵。陈明拿起一支口镜，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那本就光洁如新的镜面。指腹隔着三层橡胶，感受不到丝毫金属的凉意，只有一种机械的、确认无误的摩擦感。镜面里映出他面屏下的一小片阴影区域，空洞，疲惫，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被淘尽了所有希望与温度的枯井。
小薇。
这个名字像一枚带着倒刺的钩子，毫无预兆地、狠狠地钩住了他麻木的心脏。痛楚尖锐而熟悉。
*“阿明，你看这牙模，”记忆的碎片带着消毒水无法杀灭的温度涌上来。是四年前，他们共同的工作室，空气里只有淡淡的石膏粉气味。小薇举着一个石膏模型，纤细的手指指着上面一颗磨牙精巧的窝洞预备，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子，“窝洞边缘线要流畅，像自然延伸出来的，不能像被斧子劈过。树脂充填的时候，要想着它以后几十年的样子，是承力的伙伴，不是补丁。”她放下模型，拿起一支口镜，调皮地照向他，镜片里映出他当时有些无奈却纵容的笑脸。“牙齿也是有生命的，修复它，要像修复一件珍贵的瓷器，要温柔，要用心感受它的‘痛’在哪里。”*
温柔……用心……
镜面里此刻映出的，只有他面屏下那双枯槁、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眼底深不见底的荒芜。消毒水的死寂气味，固执地填塞着诊所的每一个角落，也填塞着他胸膛里那个巨大、冰冷、日夜呼啸的窟窿。小薇的气息，连同她世界里那些鲜活的色彩和声音，早已被这无处不在的化学气味彻底覆盖、抹杀。
诊所的自动门感应器发出“嘀”一声过于清脆、毫无温度的蜂鸣，打破了无菌空间的死寂。一个身影几乎是撞进来的，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量和外面世界的气息。那气息瞬间冲垮了诊所里精心维持的消毒水防线——浓重的机油味，刺鼻的汗酸，劣质烟草的焦油味，还有一种长期在高温、密闭、充满金属粉尘环境中劳作所特有的浑浊体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