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膏里的夏天
——病房、裂缝与初见的向日葵
蝉声在十六岁的林晓棠记忆里,总是裹挟着消毒水的气味。不是那种清冽的、刚开封的消毒水味,而是混了汗味、药味、旧床单霉味的,沉甸甸的气息,像七月午后压在梧桐叶上的湿热空气。
七月中旬,市舞蹈附中放暑假的第三天,排练厅的木地板被空调吹得微微发潮。林晓棠穿着肉粉色练功服,额角的碎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镜子里的女孩,肩胛骨像收拢的蝶翼,膝盖内侧的肌肉线条绷得笔直——那是十几年如一日“一位”站姿刻下的印记。
那天练的是《吉赛尔》第三幕的连续三十二圈fouetté。陈栖桐老师坐在钢琴前,指尖敲出急促的琶音:“注意转时的重心,用足尖找地板的反作用力,不是甩胯。”
林晓棠深吸一口气,足尖点地,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旋转。一圈,两圈……视线里的镜子、钢琴、老师的身影渐渐模糊,只剩下耳旁的风声和足尖与地板摩擦的“沙沙”声。到第二十七圈时,她忽然觉得右膝传来一阵异样的酸麻,像有根筋被猛地抽了一下。
“稳住!”陈老师的声音穿透旋转的气流。
她咬着牙想调整重心,可右腿像突然断了电的机械臂,彻底失去了控制。身体重重砸向地板,“砰”的一声闷响,震得她耳膜发疼。紧接着,是骨头碎裂般的剧痛,从膝盖蔓延到整条腿,像有人拿冰锥在骨髓里搅动。
她看见自己的右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练功服的裤管被渗出的血洇出一小块深色。顶灯的光碎成无数尖锐的亮斑,像一面被子弹击中的镜子,而她是那个被碎片扎穿的人。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时,她已经疼得发不出声。陈老师蹲在她身边,声音发颤:“别怕,老师跟着你。”她摸到老师的手,冰凉,却在用力攥着她。
三天后,石膏从脚踝一直裹到大腿根。灰色的石膏,粗粝,沉甸甸的,像把她的右腿浇筑进了一座小山。病房在住院部九楼西侧,窗框朝西,下午三点之后的阳光像一把斜刃,把房间切成明暗两半。尘埃在光束里缓缓旋转,她盯着它们,想起舞蹈教室的木地板上,也曾有同样的尘埃在午后起舞。
那时她多轻盈啊。脚尖一点,身体便能掠过光斑,足尖鞋的缎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旋转时裙摆扬起的弧度,能刚好兜住一缕风。她甚至能闭着眼,凭着肌肉记忆找到镜子里的自己——那个永远抬着下巴、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女孩。
而现在,她只能躺着。右腿被固定成九十度,稍微动一下,石膏边缘就会摩擦皮肤,带来细密的疼。护士来换药时,她瞥见膝盖处的伤口,缝合线像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
“韧带完全断裂,半月板也有撕裂,以后不可能再跳高强度的专业舞蹈。”
医生把话说得尽量轻,白大褂的袖口蹭过她的手背,带着消毒水的凉意。可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钉进耳膜,烫得她浑身发颤。她没哭,只是把脸转向窗外。
盛夏的树叶绿得刺眼,风一过,整棵梧桐都在高处翻涌,叶片互相碰撞,发出“哗哗”的声响,像在嘲笑她的狼狈。她却只能躺在低处,像一条被潮水抛上岸的鱼,连翻个身都要耗尽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