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药端进来时,她正把脸埋进枕头。棉布吸走眼泪,却吸不走胸口的苦涩。那苦涩像泡了太久的中药,浓得化不开,从喉咙一直堵到心口。母亲的声音轻到近乎飘:“棠棠,喝药了。医生说如果坚持康复训练,也许……”
“也许还能做横叉?还能立足尖?”林晓棠猛地抬头,嗓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眶里的血丝像要渗出来,“妈,您看我这条腿,它现在像块石头!您觉得石头能跳《吉赛尔》吗?”
母亲的手抖了一下,白色药汁在碗里晃出细小的圆晕,溅在床头柜上,像几滴凝固的眼泪。她张了张嘴,最终只说:“药凉了就苦了。”
那天之后,病房像一口封了盖的井。她拒绝说话,拒绝做抬腿勾脚背的练习,拒绝父亲特意绕了半个城市买来的草莓蛋糕。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每天跑十几个小时,特意绕到城南那家老字号蛋糕店,排队买她最爱吃的草莓奶油蛋糕。
蛋糕放在床头柜上,奶油在盛夏的室温里慢慢塌陷,粉白的草莓失去了光泽,像一朵被雨水打蔫的蔷薇。她盯着它,仿佛看见自己的力气正一点点化开,渗进洁白的瓷盘,连点痕迹都留不下。
母亲偷偷抹眼泪,父亲坐在床边抽烟,烟蒂堆了小半缸。她听见他们在走廊里小声争执。母亲说:“要不请个心理医生?”父亲叹口气:“她心里那道坎,得自己迈。”
七月二十号傍晚,隔壁床搬来一个老太太。病房里顿时多了些生气——不是消毒水的气,是带着阳光和草木的气。老太太姓杜,七十出头,头发雪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乌木簪子挽着。她左腿打着比林晓棠更厚重的石膏,怀里却抱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缸里插着三支向日葵。
花盘边缘有些发蔫,花瓣卷着边,像被风吹久了的纸,但花茎依旧笔直,倔强地挺着。
“姑娘,帮我递个枕头行不?”老太太嗓门洪亮,带着一点山里的口音,像山涧的水流撞击石头,脆生生的。
林晓棠没应声,手指却动了动,把自己床头的备用枕头推了过去。枕头套上印着小熊图案,是她小时候住院时母亲特意买的。
老太太接过,往腰后一垫,舒舒服服叹了口气:“哎,这就舒坦了。”她拍拍自己的石膏腿,“我这是爬山摔的。后山那片野路,我走了三十年,昨天不知怎么就脚下一滑。人老了,骨头脆,可我就爱往高处跑,摔也认。”
她举起搪瓷缸,对着光看:“你看我这花,菜市口捡的。摊主说快死了,扔了可惜,我偏要养起来。花这东西,跟人一样,你给点念想,它就肯熬。”
林晓棠这才抬眼认真看那三朵向日葵。夕阳从西窗滑进来,恰好落在花瓣上,像给它镀了一层流动的金箔。花盘微微昂起,仿佛要把最后一缕光也吸进身体里,连蔫了的花瓣都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那天夜里,她第一次主动让母亲把床头摇高。窗外住院楼与旧围墙之间,有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不知谁撒了几粒葵花籽,此刻正歪歪扭扭地立在那里,七八株,高的高,矮的矮,花盘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西边,夕阳落下去的地方。
“妈,明天帮我带本书吧,就那本《飞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