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医生递给她一副铝合金拐杖,银白色的,冰凉,敲在地面会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别急着走路,先把股四头肌练起来。”医生指着她膝盖上方凹陷的部位,“这块肌肉力量够了,腿才能站稳。”

母亲推着轮椅在旁边等,她却执意要自己上电梯。双手握住拐杖顶端的软胶垫,用力撑起身体,右腿小心翼翼地跟着落地。一步,两步……拐杖敲在医院光洁的地砖上,“笃笃,笃笃”,像心跳外化成的节奏。

电梯镜子里,她的脸苍白,下巴尖得硌人,眼睛却黑得吓人,像两口深井,深不见底。她下意识地想抬下巴——那是跳古典舞时的习惯,永远保持昂扬的姿态——可视线落在自己萎缩的右腿上,又慢慢垂了下去。

康复室在门诊三楼,墙上贴满肌肉解剖图,红色的线条标着神经走向,蓝色的是血管。空气里有股橡胶和汗味混合的气息,比病房的消毒水更鲜活些。

她第一次做“直抬腿”时,右腿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康复师小赵把沙袋绑在她踝部:“放松髋部,用膝盖上方的力量抬,不是勾脚。坚持十秒。”

“一,二,三……”她数着,感觉肌肉像被拉开的橡皮筋,绷得快要断了。数到七,腿“咚”地砸在垫子上,发出闷响。

“再来。”小赵的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

她再来,再来。汗水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第十次,脚踝终于抬到三十厘米,她数到十,腿落下时,感觉那块萎缩的肌肉在微微发烫。

“很好,”小赵在记录本上画了个勾,“明天加重量。”

林晓棠看着窗外。门诊楼的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叶子绿得发亮,已经有细小的花苞鼓了起来。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同学练完舞,会摘几朵桂花别在练功服的领口,香气能跟着飘一路。

杜奶奶出院那天,林晓棠正在做平衡训练。老太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把最后一束向日葵塞进她怀里:“姑娘,回家养着。记住,不管啥时候,都得往亮处走。光总在亮处等着呢。”

向日葵的花瓣沾着点露水,凉丝丝的,花茎上的绒毛蹭着她的手腕,有点痒。她抱着花,目送老太太被儿子搀进电梯。电梯门合拢前,老太太回头冲她挥手,嗓门依旧亮堂:“好好活!比跳舞更要紧的,是好好活!”

回到家,她把向日葵插在客厅的玻璃瓶里。阳光穿过落地窗,花盘轻轻转动,像在与她交换眼神。家里变了些样——她的奖杯、证书、足尖鞋全被母亲收进了阳台的柜子,取而代之的是书架上的泰戈尔、纪伯伦,还有一本摊开的空白五线谱。

母亲说:“陈老师打电话来了,问你要不要去学校看看。”

她没说话,只是摸着向日葵的花瓣。

夜里,她踮着脚尖去翻阳台的柜子。柜子里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她的足尖鞋整齐地摆着,缎面已经有些发黄,鞋头的地方磨出了小小的洞。最大的一座奖杯放在最上层,水晶底座上的女孩踮足而立,裙摆像一朵凝固的水花。

她把奖杯抱出来,放在床头。水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抚摸底座,指尖冰凉,心里却升起一点微热的火星——原来,即便不能飞,也可以换一种方式留在舞台。比如,告诉别人怎么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