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每天清晨,我李福贵都会用那块浸透了茶渍、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仔仔细细地擦拭清平茶馆里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最后是那些摆放整齐、釉色温润的茶碗。这习惯从爹手里接过来多少年,就持续了多少年。1937年初秋的清晨,当我正擦着柜台时,沉重的皮靴声便踏破了小镇石板路的宁静,像锤子敲打着人心。我抬起头,从半开的门板缝隙望出去,一排排土黄色的军装刺眼地填满了狭窄的街道,刺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冽的光,映着他们毫无表情的脸。我认得那领头的,山本一郎,个子不高,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扫过之处,街面上的百姓都低了头,匆匆躲避。他身后跟着几个兵,歪斜的帽檐下是野兽般毫无温度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窒息的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那是侵略者的气味。

我收回目光,继续擦拭手中的茶碗,那碗壁光滑冰凉,我却觉得手心黏腻腻地出了汗。清平镇,连同我这小小的清平茶馆,从这一刻起,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日军进驻后,茶馆的生意果然一落千丈。往日常坐的老茶客们,脸上都蒙着一层灰,说话声音也压得极低,眼神不时警惕地瞟向门口。角落里,王老蔫儿正低声向几个相熟的邻居诉苦:“……那几亩刚灌浆的麦子啊,全给踩踏光了!我老婆想拦一下,就……就被枪托砸在腰上,现在还躺着起不来……”他浑浊的老眼里全是血丝,声音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邻桌的张大伯狠狠把粗瓷茶碗顿在桌上,茶水溅出,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畜生!都是畜生!”这话像火星子落进干草堆,几个汉子都红了眼睛,拳头在桌下攥得死紧。我提着铜壶过去续水,故意提高了些声音:“几位老哥,喝茶,喝茶,凉了伤胃。”目光却迅速扫过他们,带着无声的提醒。张大伯猛地灌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烫得龇牙咧嘴,那股憋着的愤恨才被强行压了下去。

这时,门口光线一暗,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衫、戴着顶半旧礼帽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身板挺直,目光沉稳地扫视了一圈,径直走到靠窗光线稍暗的那张方桌坐下,那是我特意给他留的位置——赵刚,游击队的骨干。我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提着壶走过去:“这位先生,来点什么茶?”

“掌柜的,有上好的龙井么?”他声音平和,手指却在桌面上看似随意地敲了三下,两短一长。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表示有重要情报需要传递。我一边应着“有,刚从南边捎来的”,一边麻利地摆上茶具,三个茶碗,一个居中,两个稍靠后,碗口对着他——意思是“安全,可以交接”。我把茶壶稳稳放在桌上,壶嘴正对着他:“您稍等,水这就来。”转身去灶间提滚水时,顺子,我那机灵的伙计,已经拎着铜壶小跑着过来了。他显然也看到了赵刚的暗号,眼神亮了一下,对我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立刻走到门口附近,假装擦拭门框,实则是替我们望风。

赵刚压低的声音随着水汽一同飘来:“福贵叔,可靠消息,鬼子这几天在镇子西边十里铺那片加紧修工事,挖了不少坑道,还存了大批弹药。具体位置和守卫情况……”他从袖筒里极快地抽出一个折成小方块的油纸包,借着接茶碗的动作,闪电般塞到了我手中。纸包还带着他的体温,却沉甸甸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一缩。我迅速把纸包塞进围裙下腰间的暗袋里,心跳得擂鼓一样。这薄薄的一张纸,关系着多少战士的性命和战斗的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