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依旧是凉馒头就咸菜。陈建国吃得很快,眉头习惯性地锁着,那里面压着厂里永远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检查,还有车间里那些永远需要他费力解决却又不能出头解决的难题——他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海外关系”,像一道无形的符咒,贴在他的脊梁骨上。小军小口啃着馒头,眼睛却总忍不住瞟向门口。对门那扇薄薄的木板门紧闭着,里面静悄悄的,连咳嗽声都停了,只有死寂。这寂静反而更让人心头发沉。
3
窗外,天彻底黑透了,风刮得更紧。陈建国站起身,拿起靠在门边的扫帚和簸箕,准备去清扫楼道公共区域——这是楼长分派给他这个“需要加强思想改造”的人的任务。他走到门口,脚步却停住了。他弯腰,从门缝底下极其迅速地捡起一样东西,捏在手心,然后才拉开门出去。
小军的心猛地一跳。他认得父亲刚才那个动作。他悄悄溜到门边,耳朵贴在冰冷的木板上。外面传来父亲沉稳的脚步声,扫帚划过水泥地的沙沙声,还有……一声极轻微、短促的、东西被塞进门缝的窸窣。
等父亲扫完地回来,小军装作不经意地问:“爸,你捡到啥了?”
陈建国没看他,把扫帚放回墙角,声音低沉:“没啥,一点纸屑。”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明天早起,去锅炉房排队打热水,记得拿两个暖壶。”
小军“嗯”了一声,不再问。他躺到那张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听着父亲在灯下翻动技术图纸的细微声响,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他知道,那张被父亲捏在手心又塞进对门门缝里的,是粮票。是父亲从自己嘴里硬生生抠出来的粮食,带着他沉默而滚烫的温度。
4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灰蒙蒙的,小军就拎着两个暖水瓶冲下了楼。锅炉房前已经排起了长队,蒸腾的白气弥漫着,模糊了一张张同样带着疲惫和渴望的脸。他排在队伍里,眼睛四处搜寻着。终于,在队伍尾巴上,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穿着宽大蓝布罩衫的身影。
李红梅也提着家里的暖水瓶,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低着头,冻得发红的小手紧紧攥着水瓶的提梁。小军的心跳得快了些,他鼓起勇气,趁前面的人挪动位置,装作不经意地往后蹭了几步,挨近了红梅。
“给。”他飞快地从自己磨得袖口都开了线、露出棉絮的旧棉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看也不看,直接塞进红梅同样破旧的口袋里。那报纸里包着两个他昨晚省下来的杂面馒头,还带着他微弱的体温。
红梅瘦小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盛满了惊愕和一丝慌乱,像受惊的小鹿。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小军更慌了,胡乱指了下前面:“我……我排前面去了!”说完,像做了贼一样,拎着暖水瓶就往前挤,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5
傍晚放学回来,小军推开家门,习惯性地把书包往桌上一扔。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里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旧外套——是他昨天穿的那件。他疑惑地拿起来,翻到袖口。那里原本被课桌角磨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灰白色的棉絮都露了出来,像咧开的、难看的嘴。而现在,那道口子不见了,被细密而匀称的针脚仔细地缝合了起来。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用的线颜色也配得极好,不仔细看,真以为那破口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