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天,年轻人来得格外早。老人刚打开店门,晨光熹微。他正小心翼翼地调试着一台巨大的、木制暗箱结构的座机,那机器古老得如同博物馆的藏品。

“您今天要用这个?”年轻人好奇地问。

老人点点头,目光专注地检查着镜头:“一位老主顾,以前的老街坊,儿子一家从加拿大回来探亲,特意叮嘱,要在这台老家伙前拍张全家福,说…有根的味道。”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黄铜镜头圈,动作带着一种对待老友的熟稔和珍重。

年轻人心中一动,俯下身,将眼睛凑近那台古老座机毛玻璃取景屏上方的观察罩。世界瞬间颠倒、缩小,被圈定在一片朦胧昏黄的视野里。他调整着焦距,木地板的纹理、墙上一幅小相框的边角、窗外摇曳的梧桐枝叶…在毛玻璃上逐渐清晰。就在他准备直起身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眼前的一切仿佛被一层水汽笼罩,模糊、旋转。他感到一阵心悸,仿佛灵魂被无形的力量牵扯了一下,瞬间抽离又回归。他猛地直起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腰重重撞在身后沉重的木质工作台边缘,剧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他大口喘着气,额角渗出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已。

“怎么了?”老人平静的声音传来。他正用一块麂皮擦拭着相机的黄铜部件,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常从未发生。他抬起眼皮看了年轻人一眼,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并无惊讶,只有一丝了然的微光。“老机器,看久了眼花。坐会儿,定定神。”他指了指墙角一张磨得发亮的竹椅,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年轻人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刚才那瞬间的眩晕和心悸,仿佛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灵魂深处某种认知的剧烈震动。看着老人平静擦拭机器的身影,看着墙壁上那些凝固的面孔,一个巨大的疑问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这些薄薄的相纸,真的能承载住那厚重的时光和情感吗?它们是对抗遗忘的堡垒,还是终究徒劳的凭吊?他脚步虚浮地走过去,跌坐在竹椅上。竹片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墙壁上那些照片。1947年那全家福里父亲硬朗的轮廓,母亲温柔含愁的眼,八岁小女孩怯生生的笑,穿着旗袍的老太太脸上无声滑落的泪痕……这些面孔依旧清晰,但此刻,它们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薄纱隔开了。一种深刻的怀疑悄然滋生:照片,或许并非时间的堡垒,而更像是一面脆弱而美丽的镜子,映照着人类对抗遗忘的永恒渴望与悲壮徒劳。

就在年轻人心绪如潮水般翻涌不息时,照相馆那扇老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没有风铃声,只有门轴熟悉的呻吟。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军装、身形依旧挺拔的老人站在门口。他胸前没有耀眼的勋章,只有一枚小小的、已经氧化发暗的纪念章别在左襟。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整个照相馆,最终精准地落在西面墙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挂着一张尺寸不大的合影,一群穿着同样旧军装的年轻人,在荒芜的山坡上勾肩搭背,对着镜头恣意地笑着,阳光炽烈,青春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