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柳府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凄风苦雨的世界。府内温暖如春,明亮的烛火映照着雕梁画栋,却驱不散我心头那团沉重而混乱的迷雾。

那孩子被洗刷干净,换上柔软的细棉布衣裳,喂了温热的米粥和汤药,安置在离我卧房最近的暖阁里。府里的老大夫诊过脉,说只是皮外伤加上饥寒交迫,将养些时日便好。我坐在暖阁外间的紫檀木圈椅上,隔着珠帘,听着里面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手里紧紧攥着一方丝帕,指尖冰凉。

管家垂手立在一旁,欲言又止。他跟随“柳夫人”多年,深知主人性情清冷,极少有如此失态之举。今日带回一个小乞丐,更是匪夷所思。

“夫人,”管家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孩子…不知如何安置?可要派人去查查她的来历?或是…问问她的名字?”

名字?我的心猛地一揪。是啊,她是谁?那块柳叶胎记…难道真是轮回的印记?还是我思念成狂,在绝望中臆想出的幻影?这念头一起,巨大的恐惧便攫住了我。若她不是…若这只是一场空欢喜…那支撑我如行尸走肉般活过二十年的唯一念想,岂不是彻底崩塌?

“不…不必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她…就叫阿丑吧。”

“阿丑?”管家一愣,显然觉得这名字太过随意甚至刻薄。

“嗯。”我疲惫地闭上眼,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贱名好养活…就…就叫阿丑。” 丑一点,普通一点,或许能避开那些觊觎的目光和未知的灾祸。我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了。一丝一毫的风险,都足以让我万劫不复。

阿丑在柳府住了下来。

她像一只闯入华丽牢笼的、受过重伤的小兽,沉默、警觉,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防备。她从不主动开口说话,问十句,能怯生生地回一句“嗯”或“是”已是难得。府里的丫鬟仆妇起初带着好奇和怜悯接近她,却总被她那双过于沉静的黑亮眼眸看得心里发毛。渐渐地,除了按时送饭换药,也很少有人去打扰她。

唯有我。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靠近她。每日处理完冗杂的商事,我总会踱到暖阁外,隔着门,听一听里面的动静。或是找个由头进去,有时是送一盘新做的点心,有时是几件新裁的衣裳。我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再去看她颈后的胎记,生怕那真的只是我的幻觉。我只能远远地坐着,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一次,我端着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糖糕进去。阿丑正坐在窗边的小杌子上,望着庭院里一株叶子落尽的西府海棠发呆。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瘦小的侧影上投下斑驳的光晕。我把碟子轻轻放在她旁边的矮几上。

“新做的…尝尝?”我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自己都陌生的、笨拙的讨好。

她受惊般转过头,黑亮的眼睛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她没有动那碟糕点,只是默默地把小杌子往远离我的方向挪了挪,身体紧绷。

我的心像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疼。我勉强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轻轻退了出去。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她飞快地伸出手,拈起一小块糖糕,飞快地塞进嘴里,像只偷食的小松鼠,一边咀嚼,一边警惕地朝门口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