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村口石阶上已印出三道深痕,像是铁蹄凿地。萧无尘正蹲在祠堂檐下,拿块粗布擦那半枚青铜残印。印边青光微闪,像是昨夜那场机关暴动还在它骨头里蹦跶。
他没抬头,只把残印翻了个面,盯着背面那点模糊图纹——和古城门上缺的那一角,严丝合缝。
“昨晚上,你那小哑巴朋友碰它的时候,它跳得比兔子还欢。”铁三爷靠在门框上,独臂夹着酒壶,嗓门压得低,却像铁锤敲锅底,“我师父临死前说过,能触印不崩的,不是疯子,就是命纹本源师。”
萧无尘咧嘴一笑:“那你现在是信我疯了,还是信你师父疯了?”
话音未落,村外雾中传来金铁相击之声,三匹玄甲黑马踏雾而来,马蹄不扬尘,反压得雾气贴地匍匐。当先一人手持金卷,袍角绣九爪龙纹,落地时袖口一抖,诏书展开,金篆文字浮空三寸,嗡鸣如蜂群振翅。
“北原萧氏,私改命纹,逆乱纹榜,着即缉拿。”使臣声如铜钟,震得祠堂瓦片簌簌发抖,“奉皇庭纹监司令,即刻押解中州受审。”
村民纷纷缩回门后,只留一双双眼睛在门缝里打转。铁三爷往前一步,却被诏书金光一压,膝盖咯地弯了半寸。他咬牙撑住,额角青筋暴起。
萧无尘却没动,只低头看了看手中残印,又看了看灶台边那个烧火的哑巴厨娘——她手背烫出一圈燎泡,命纹裂如蛛网,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三十年的灶灰。
他走过去,蹲下,把她的手轻轻托起。
“疼不疼?”他问。
厨娘摇头,眼里全是惧意。
“那是你还没看清。”他笑了笑,掌心一翻,金线如丝,顺着她指尖缓缓渗入命纹裂痕。
那一瞬,残印青光暴涨,像是饿极的兽见了血。金线不急不缓,一寸寸将裂痕织合,黑气如烟被抽离,灰翳褪去,她瞳孔骤然清明,第一次看清了这村子的屋檐、柴垛、还有眼前这少年脸上那道被雪风割出的旧疤。
她张了张嘴,没出声,眼泪先滚了下来。
使臣怒喝:“住手!命纹天定,岂容你这等邪术——”
话未说完,那诏书上“缉拿”二字忽地一颤,金篆符文竟如活物般扭曲,被一道青光自下而上吞噬。纸面焦黑,片片化灰,随风散尽。
使臣如遭雷击,胸口一闷,命纹处裂开细纹,一口血喷在石阶上,溅出七点星斑。
他踉跄后退,瞪着萧无尘:“你……你竟敢噬皇诏金篆?!”
萧无尘拍拍手,把厨娘的手轻轻放回膝上。“不是我敢不敢,是你这字写得太硬,硌着它了。”
厨娘怔了片刻,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双膝跪地,额头触地。
没人说话。
使臣随从拔刀欲冲,却被铁三爷一声断喝拦住。
“三十年前,我师父补全十二村命纹,救活百人性命。”他从怀中抽出一卷焦边古籍,封面残存三字——“破纹诀·源”,“就因为这‘补纹’二字,被皇庭剥皮抽筋,悬尸三日,命纹焚为灰烬!”
他将古籍高举过头,声震四野:“今日,我铁三,承本源师遗志,护此子!谁要拿他,先踏过我这残躯!”
随从脸色发白,手中刀抖如风中枯叶。一人转身欲点烽燧符火,指尖刚触火引,却见那哑巴厨娘缓缓起身,走到萧无尘身前,将残印捧在掌心,轻轻一抚。
印未裂,人未倒,反有暖流自掌心涌上。
她回头,望向那欲点火之人,眼神如刀。
那人手一抖,火引落地。
萧无尘接过残印,系回腰间,拍了拍她的肩。“行了,回去烧你的火,饭要是糊了,我可不负责。”
她点点头,转身走回灶台,脚步稳得像是换了个人。
阿箬不知何时已立在祠堂角落,指尖轻捻,使臣掉落的腰牌被她拾起。背面刻着“中州纹监司·密令”六字,她指尖微动,金纹一闪而没,随即将腰牌塞进萧无尘袖中。
他没看,只点头。
铁三爷走过来,独臂搭上他肩,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见:“你补了那么多人,可补过自己?”
萧无尘低头,掌心灰岩纹依旧黯淡,金线只在他人命纹中流转。
“我这纹,补不了。”他笑了笑,“命格太贱,补了也亮不起来。”
铁三爷眯眼:“那你图什么?”
“图她能看见。”他望向阿箬,“图你能信。”
火堆旁,残印静静躺在他膝上,背面九域地图中央一点,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什么。
铁三爷灌了口酒,忽然道:“你知道‘破纹诀’最后一页写什么吗?”
萧无尘摇头。
“补天者,先碎己。”铁三爷盯着火焰,“我师父没做到,我也没做到。可你——你补的不是命纹,是人心的妄。”
萧无尘沉默片刻,将残印按在心口。
识海中,六字真诀流转:见真、补缺、归源。
火光跳动,残印微光与古籍焦边隐隐共鸣。
铁三爷忽然抬头,望向中州方向,眼神如刀出鞘。
萧无尘没动,只把残印翻了个面,指尖轻抚那点图纹。
它又烫了一下。
比刚才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