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声像根绷紧的弦,终于在九点整松开。
林辰背着帆布包走出教学楼时,晚风卷着梧桐叶擦过灯柱,投下的影子忽明忽暗。他摸了摸口袋里沈星若塞的苹果,果皮被体温焐得温热,贴着校服内衬的地方洇出淡淡的水渍 —— 那是小姑娘递过来时没擦干的掌心汗。
想起明天三食堂的番茄炒蛋特价,他脚步不由加快了些,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苹果光滑的表皮,仿佛已经能闻到那股混着葱花的香气,沈星若说要提前半小时去占靠窗座位的模样,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穿过操场旁的小巷时,劣质霓虹灯牌在墙面上晃出暧昧的粉光。巷口杂货店的卷帘门正“哗啦啦”落下,老板锁门的金属碰撞声里,突然混进一阵尖利的争执。
绿毛混混的军靴碾过江晚晴掉在地上的帆布书包,拉链崩开的瞬间,露出里面用橡皮筋捆着的一沓饭票。
生锈的钢管在他掌心转了两圈,管头的褐色污渍蹭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裙上,像块丑陋的补丁。“没钱?”绿毛嗤笑一声,另一只手突然攥住她的后领,把她往斑驳的砖墙上按,“那这细皮嫩肉的,借我们哥几个玩玩也行啊。”
江晚晴的后背撞在墙缝里的碎玻璃上,疼得倒抽冷气。右手猛地攥紧,指腹深深嵌进胸口红绳系着的鎏金铃铛——铃铛上的缠枝纹路硌着掌心,像有颗温热的石子在皮肉里发烫。
这是她从小学三年级就养成的习惯,每次害怕时,攥紧这枚会响的小东西,就像能听见那个雨天男孩说“别怕,我保护你。”的声音。
“别碰我。”她的声音还在发颤,指尖却把鎏金铃铛捏得更紧,冰凉的金属贴着滚烫的皮肤,让后背的冷汗都收了些。
瘦高个突然从阴影里窜出来,铁链在掌心绕出哗啦响:“哥几个,这妞兜里说不定藏着钱呢,搜搜看?”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离她的领口只剩半寸。
江晚晴的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晃动脖颈。鎏金铃铛突然“叮铃”作响,清脆的声音撞在潮湿的空气里,像在喊人。
她闭了闭眼,脑海里闪过三年级那个暴雨天:巷口的排水管涌着黄泥水,三条野狗的涎水顺着獠牙往下滴,穿蓝白校服的男孩举着断拖把杆冲过来,后背被狗爪划开的血口子,混着雨水在她记忆里洇成暗红。
“住手!”吼声撞在砖墙上的瞬间,江晚晴猛地睁眼。穿校服的男生逆着巷口的光站着。
是他?是他!
她的后颈汗毛突然竖了起来。霓虹灯的灯光照在那片银质梧桐叶上,叶根处的凹槽在灯光下格外清晰。这道痕迹,她在图书馆见过无数次——林辰低头改代码时,项链总会从灰色冲锋衣里滑出来,她曾盯着那道凹槽发过呆,却总因距离太远看不清细节。
银质叶片在霓虹灯的灯光中泛着冷光,叶根处有道细微的凹槽——那是当年串鎏金铃铛时磨出的痕迹,竟与她胸口红绳系着的铃铛柄完全吻合。
林辰把她拽到身后,膝盖顶住她的后背压低声音:“等下往巷口跑,杂货店老板的摩托车就停在电线杆旁。”
他的掌心滚烫,抵在她肩胛骨上的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欲,指甲缝里还留着白天修自行车链条蹭的油污。
暴雨像老天爷打翻了水盆,砸在巷口的槐树叶上噼啪作响。七岁的江晚晴缩在垃圾堆旁的砖缝里,碎花裙下摆沾满泥水,怀里的练习册早被雨水泡得发胀。三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围着她打转,领头的黑狗吐着泛黄的獠牙,涎水顺着嘴角滴在她磨破的白球鞋上,吓得她死死咬住嘴唇,眼泪混着雨水往脖子里淌。
“滚开!”
一声带着奶气的怒喝突然划破雨幕。八岁的林辰举着根断成两截的拖把杆冲过来,蓝白校服的后背被狗爪撕开道血口子,鲜红的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渗,在湿漉漉的布料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他把江晚晴往身后一拽,自己挺着小身板挡在前面,拖把杆上的布条扫过黑狗的鼻子,惊得野狗夹着尾巴后退了两步。
直到路过的修车师傅挥着扳手把野狗赶跑,林辰才捂着后背蹲下来,疼得龇牙咧嘴时,还不忘从裤兜里摸出个东西——是片巴掌大的木质梧桐叶,叶脉纹路被小刻刀凿得深深浅浅,叶柄处藏着个小机关,一按就能“啪”地合上叶片。
“这个给你。”他把木叶子塞进江晚晴哆嗦的手里,掌心的汗蹭在她指缝间,“我娘教我做的,按这个机关,叶子会动,能吓走坏东西。”
见她只顾着掉眼泪,他突然解开脖子上的银链,捏住梧桐叶吊坠底部的小圆环轻轻一掰,一枚鎏金小铃铛“叮”地掉在掌心里,铃舌上光秃秃的,没穿挂绳。
那声脆响像颗小石子投进雨幕,江晚晴的哭声突然顿了顿,睫毛上的泪珠悬而未落,目光不由自主地粘在那枚晃悠的铃铛上。
江晚晴盯着那枚铃铛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摸向自己的辫子——红头绳在发间绕了三圈,末端还系着个小小的蝴蝶结。
她咬着嘴唇扯了扯,绳结松脱的瞬间,乌黑的碎发披散在肩头。“我有办法。”她把红头绳摊在掌心,用牙齿咬断一小截,指尖灵巧地穿过铃铛底部的小圆环,打了个结实的活结,剩下的大半截红头绳仍缠在手腕上,像圈跳动的火苗。
“这样就能戴啦。”她把系好的铃铛往林辰手心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踮起脚把额头抵在他渗血的校服后心,声音细得像雨丝:“等我长大了,嫁给你好不好?”
林辰猛地转头,别在胸前的断水铅笔“啪嗒”掉进泥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人的鞋尖。他盯着她睫毛上挂着的雨珠,后背的伤口被扯得生疼,却硬是挺直了小身板:“我叫林辰,星辰的辰。你要记住我的名字,等你长大那天,我带着梧桐叶来找你。”
江晚晴蜷起手指勾了勾他的掌心:“要拉钩盖章才算数。”
林辰的眼睛亮了亮,立刻把流血的手背在身后,只伸出干净的小拇指。江晚晴的指尖刚勾住他的指节,就被他用尽全力拽了拽,两人的拇指重重按在一块儿,像把刚才没说出口的话钉进彼此的掌心。铃铛在她掌心晃了晃,“叮铃”一声脆响,惊飞了槐树上躲雨的麻雀。
“江晚晴。”她把系着红绳的铃铛重新攥在手里,突然往他脖子上塞,“这个给你……不对,该你给我。”她自己也闹不清该谁先给谁,只顾着把铃铛往他掌心按,“这是信物,就像话本里说的,能证明我们拉过钩。”
林辰这才反应过来,捏着铃铛的红绳往她颈间套——冰凉的金属贴着她发烫的皮肤,红绳在锁骨处绕了半圈,刚好露出铃身上的月华纹。“你戴铃铛,我戴叶子。”他摸着自己脖子上的梧桐叶吊坠,叶片背面还沾着母亲的体温,“这红绳是你的,铃铛是我的,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信物。”
江晚晴突然想起什么,把缠在手腕上的大半截红头绳解下来往他手心塞:“这个也给你。我娘说红绳能系住念想,你留着它,就像我在跟你说‘别忘啦’。”
林辰把红头绳缠在梧桐叶项链的银链上,刚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就被她按住手:“要系成蝴蝶结才好看。”两人的指尖在银链上碰来碰去,他后背的血滴在红绳上,晕出个小小的红点,像朵绽在雨里的花。
这时林辰才发现她怀里的塑料袋,摸出个被压扁的肉包,用牙齿撕开油纸递过去:“分你大半,就像分信物一样,我们一人一半。”江晚晴咬着肉馅时,看见他啃着小半块肉包笑,虎牙上沾着的肉末混着雨水,在雨幕里亮得像颗星星。
后来她才知道那枚木叶子是林辰用废品站捡的边角料做了三天的礼物,而他脖子上的银链,是他娘临终前亲手给他戴上的。
但那时她只知道,在受欺负时按动木叶子,听着机关声就像听见林辰说“我来了”,颈间的铃铛每响一声,红绳就会轻轻颤动,像在说“不会忘的”,心里暖烘烘的,像揣着个小小的太阳。
后来,江晚晴找了根红绳,穿过铃铛根部的小圆环,把它当项链戴在脖子上。每当遇到害怕的事,就会轻轻晃动脖颈,听着“叮铃”声想起那个雨天:男孩勾着她的手指说“我保护你”,肉包的热气混着雨水的味道,在记忆里酿成了最甜的蜜。
而那本从回收站找到的速写本,被她藏在枕头下,每页都画着不同角度的梧桐叶项链,其中有一页的空白处,用铅笔描了两个交叠的小拇指,旁边写着“铃铛响,人不忘”,字迹和他名字牌上的“辰”字如出一辙。
“又来个送死的?”绿毛混混转头看见个穿校服的男生,嘴角撇出嘲讽的弧度,“兄弟们,给这对小情侣开开眼!”
铁链的哗啦声里,林辰突然下意识摸了摸颈间的红绳结,那蝴蝶结在动作中轻轻晃动,随即侧身用胳膊肘撞向瘦高个的肋骨。江晚晴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死死盯着那片晃动的梧桐叶——叶片背面,“温铃溪”三个字的刻痕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和她速写本里画了千百遍的图案分毫不差。
江晚晴浑身的血液突然开始倒流,喉间泛起铁锈味的咸涩,她突然按住锁骨处的铃铛,指腹摩挲红绳结——那是当年她教他系的蝴蝶结形状,鎏金铃铛在掌心发烫,随着林辰挥拳的动作轻轻作响,“叮铃”一声,像多年前那个雨天,男孩勾住她手指时,两人拇指相抵的瞬间。她终于看清,那道凹槽里浅浅的氧化痕迹,分明是铃铛系在上面多年,磨出的独一无二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