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霉味里的家庭会议
老宅的霉味像浸了水的棉絮,糊在每个人的鼻尖上。
王萌萌举着拍立得,镜头对准墙角那台掉漆的红木柜——柜门上的铜锁生了绿锈,锁孔里卡着半片干枯的槐树叶。这是爷爷王福来的宝贝,1962年饥荒时,他就是用这柜子锁过救命的红薯干。快门“咔嗒”一声,照片吐出来,她甩了甩,看着影像慢慢显影:阳光从雕花木窗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被冻住的时间。
“拍什么拍?赶紧把你爸叫进来!”二姑王秀兰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被拆迁款焐热的急躁。她今天穿了件亮粉色的绸子衬衫,领口别着珍珠胸针,与满墙泛黄的奖状格格不入——那些是爷爷当生产队队长时得的,“劳动模范”四个字的金粉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粗糙的纸纹。
王萌萌没动,镜头转了个方向,对准厨房门口的陈姨。
陈姨正蹲在地上擦瓷砖,手背的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她总戴着那双洗得发白的蓝布手套,只有擦这老宅的地时才摘下来,仿佛怕手套的纤维会刮伤地砖上的裂纹。此刻她的动作顿了一下,右手无意识地摸向左手手腕——那里常年缠着根红绳,褪色得快要看不见,却被摩挲得发亮,绳尾系着个极小的木刻小花,像朵没开全的莲。
“陈姨,我爷叫你呢。”王萌萌轻声说。
陈姨抬头,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像受惊的鸟。她站起身,围裙上沾着几根头发,灰扑扑的,和她的人一样,总显得有些不起眼。“就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南方口音——来王家十年,这口音愣是没改过来。王萌萌记得,父亲王建军不止一次在饭桌上摔筷子:“一个外人,住了十年还改不了腔,不是成心跟咱家生分是什么?”
堂屋里已经坐满了人。王建军坐在最中间的太师椅上,腰板挺得笔直,却掩不住眉间的褶子——那是常年开网约车攒下的疲惫,也是今早接到“拆迁款到账”消息后,突然绷紧的神经。他掏出烟盒,刚想抽,目光扫过陈姨摆好的青瓷杯,又悻悻塞了回去。那杯子沿有个小缺口,是王萌萌小时候摔的,爷爷当时瞪了她半天,却没舍得扔,后来成了专给爷爷用的杯子,只有陈姨记得他爱喝温吞的花茶。
“爸,您到底想好了没有?”王建军指节叩着桌面,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拆迁办催第三次了,800万呢。亲兄弟明算账,这钱……总不能让外人掺和。”他说“外人”时,眼角的余光狠狠剜了陈姨一眼。
“急什么?”爷爷的声音从里屋飘出来,带着老木匠特有的沙哑。他拄着拐杖走出来,左手扶着门框,缺了半截的食指微微颤抖。阳光落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像藏着无数个黄昏。“等你妹夫来了再说。”
王萌萌注意到,爷爷的目光扫过陈姨时,在她手腕的红绳上停了停,才慢慢移开。陈姨正往爷爷手边推青瓷杯,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杯底与桌面摩擦,发出细弱的“吱呀”声——这声音王萌萌听了十年,每次爷爷咳嗽前,陈姨总会这样推一次杯子。
“陈姨就不用留下了吧?”王秀兰突然开口,指甲在珍珠胸针上划了划,“毕竟是家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