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寥寥数语,却像一道光,照亮了玉亭心中某个模糊的认知。她看着那枝墨梅(粉笔灰梅),又看看自己画的菊,若有所思。那一刻,她忘记了周遭的环境,忘记了平日的沉默,一种纯粹的对艺术的探索欲压过了她习惯性的封闭。
“周先生,”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他,“您…可以教我画国画吗?”
话一出口,玉亭自己都愣住了。这完全不像她会说的话。她习惯了将自己缩在壳里,用学习和画画作为远离纷扰的避风港,从不主动索求什么,尤其是来自一位师长、一位如此引人注目的异性师长的额外关注。一丝慌乱掠过眼底,她下意识地想低下头,却又倔强地停住了动作,等待着回应。教室里只剩下粉笔灰落下的细微声响,和他温和却深邃的目光。
校外战火纷飞,校内人心惶惶,哥哥管理的工厂要内迁,从武汉出发,躲避战火,保存实力,为前方抗日战争提供物质经济基础。哥哥已出门两个月没有任何消息,嫂嫂和她日夜为哥哥担忧,玉婷也早已把学国画这事忘记。之前周立仁面对玉亭的问题,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回答以后出黑板报的时候遇到类似的问题可以请教他。但是自从那次起,玉亭感觉到周立仁在刻意保持距离,玉婷也没有再去请教他。听说最近家里人在给他说亲,周立仁的家族是耕读之家,其实家里早就开始给他说亲了,他一直不同意,早年他在外地读大学,大学毕业后又投身教育。一直被拖到现在,现在家人旧事重提,说亲的对象是大家族的闺秀,算是家族联姻吧。
……听到这个小道消息的时候,玉亭正站在教室后方高高的木凳上,一手扶着黑板边缘,一手执着彩色粉笔,专注地勾勒着英语角黑板报的刊头花边。秋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墨绿色的黑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间。
消息如同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耳膜。是前排两个女生刻意压低的、带着兴奋与惋惜的议论:
“真的假的?周先生真要定亲了?”
“千真万确!我表姨和周家沾点亲,听说是城东张家,大家闺秀,模样顶好的,张家开着好几间绸缎庄呢,周家耕读之家,张家有财……”
“哎呀,那周先生岂不是……要成亲了?学校里多少女生的心要碎了……”
“可不嘛,周先生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催得紧。这次好像推不掉了,算是…门当户对吧?”
“咔哒。”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玉亭指尖那根明黄色的粉笔,在她无意识的用力下,生生断成了两截。半截从胸前掉落在脚下积着薄灰的水泥地上,摔得粉碎,扬起点点黄色的尘埃。蓝色旗袍也沾上了灰。剩下的半截,冰冷地硌在她骤然失温的指腹间。
她想起了周立仁那双深邃明亮沉静的眼睛,想起他讲《秋声赋》时清朗温润的嗓音,想起他笔下那遒劲孤傲的墨梅,想起那句“情真意切,笔力沉静”的朱批……原来,那曾让她感到一丝隐秘温暖和共鸣的牵引,终究是镜花水月。周立仁的出现,像一道意外穿透厚厚云层的光,短暂地照亮了她灰暗的避风港。
他后来的刻意疏远,此刻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