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课,果然与众不同。他不照本宣科,也不一味强调圣贤文章。他讲《诗经》里“蒹葭苍苍”的意境,会问大家眼前是否也浮现了水畔朦胧的秋色;他讲杜甫的“感时花溅泪”,会剖析那份沉痛背后对家国的赤诚。他引经据典,却又能用最平实的语言,将那些遥远的情感和深邃的哲理,缓缓注入听者的心田。
玉亭安静地听着,大部分时间只是专注地看着讲台,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寥寥数语。她的沉默在一群或羞涩或兴奋的同窗中显得格外突出。然而,她的内心并不平静。周立仁的讲述,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她内心一些尘封的角落。那些在欧洲时母亲带她看过的画作,读过的文学作品,那些关于美、关于孤独、关于生命无常的模糊感受,在他的话语中找到了回响和印证。她仿佛看到自己用油彩涂抹的浓烈情感,与他笔下水墨渲染的悠远意境,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悄然交融。
一次课后布置的作文题目是《秋思》。玉亭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堆砌华丽的辞藻或抒发空洞的感慨。她想起了香港半山公寓窗外,母亲病榻旁那棵在秋风中飘零的梧桐;想起了初回父族时,陌生庭院里一池残荷在冷雨中的瑟缩;想起了此刻窗外,女中老槐树金黄的叶子簌簌落下,像无声的叹息。她用近乎白描的笔触,细腻地刻画了这些景象,将深沉的思念、无言的孤寂和对生命流逝的惘然,都揉进了那些看似平静的画面里。文字间流淌的哀婉与克制,仿佛一幅用文字晕染的水墨长卷。
作文发下来时,玉亭的卷子上没有分数,只在文末用朱笔批注了八个字:“情真意切,笔力沉静。”字迹正是周立仁那熟悉的风格。她的心微微一动,将卷子仔细折好,收进了书包最里层。
因为负责黑板报,玉亭和周立仁的接触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有时是为了确定主题,有时是请他题写刊头。他题字时,玉亭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他如何调墨,如何运腕,如何让一个个汉字在墨色的浓淡枯湿间焕发出生命。他专注的神情,修长的手指在纸上舞动,都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他偶尔会询问她对版面设计或插画的构思,她的回答总是简洁而精准,带着画者特有的空间感和形式感。他听着,眼中会流露出欣赏的神色。
一次,他看着她为黑板报画的一幅秋菊图(用粉笔模仿国画写意),忽然问道:“林玉亭同学,你学过国画?”
玉亭摇头:“未曾正式学过。只是在欧洲时学过油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惯常的疏离。
“油画的功底,尤其是对光影和结构的理解,于国画亦是大有裨益。”他温和地说,目光落在她画的菊花上,“你这几笔,虽是用粉笔,但枝叶的穿插,花头的俯仰,已见章法。只是…笔力稍显犹豫,少了些国画追求的‘骨气’。”
玉亭微微一怔。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而专业地点评她跨越画种的尝试。她抬眼看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知欲。
“骨气?”她轻声问。
“嗯,”周立仁点点头,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空白处随手勾勒几笔,一枝遒劲的梅枝便跃然而出,寥寥数笔,却蕴含着一种内在的力量,“非指蛮力,而是线条中蕴含的生命力,是支撑形神的内在精神。如同写字,一笔下去,要有起承转合,有提按顿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