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灿一直紧绷的神经,在听到女塾这两个字时,不禁松弛了一下。
那几乎以为早已枯死的记忆,像骤然被这声呼唤唤醒,闪过她黯淡的眼眸深处。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点活气,“先生总说我的字像鬼画符,比不上你的娟秀。”
她顿了顿,在记忆里艰难翻找着那些片段,“有一次……你偷懒不肯临帖,被先生罚站,我还偷偷给你塞了块桂花糖……”
“对!就是那块糖!”陆曼曼的眼睛亮了起来,“结果被先生发现了,连你一起罚站!站在廊下,你还冲我挤眼睛呢!”
她忍不住笑出声。
关灿望着她明媚的笑容,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那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陆家大小姐。
一丝真正的笑意,终于爬上了关灿的嘴角,瞬间冲淡了她眉宇间的愁苦。
“是啊,”关灿的声音也轻快了些许,“那时候……真好啊。”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面前白瓷杯温热的杯壁,却没有端起来喝。
那光滑细腻的触感,与她每日摩挲的粗瓷碗、灶台、农具,截然不同。
提醒着她两个世界的鸿沟。
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关灿的眼神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思绪却不由自主地滑向了那个被强行截断的节点。
5 旧梦
时光仿佛倒流至民国十年的金陵初春。
金陵城浸润在湿漉漉的暖意里,秦淮河的水汽混着新发草木的清香。
女塾庭院的角落,栽种着几株老梅,枝桠上还零星挂着几朵残花,风一过,花瓣便打着旋儿飘落,沾在树下两个小女孩乌黑的发辫上。
“哎呀!又歪了!”小关灿懊恼地叫了一声,手里的毛笔悬在半空,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团乌黑。
她面前的描红本上,那本该方方正正的“永”字,被她写得东倒西歪。
旁边的陆曼曼闻声探过头来,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放下自己面前那页写得工工整整的字帖,凑近关灿,小大人似的指点:“灿灿,你看这里,这个钩要顿一下再提起来,手腕要稳,不能太急。”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点在关灿歪斜的字上。
“手腕稳?”关灿皱着小鼻子,苦恼地甩了甩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腕,“它老是不听话嘛!先生写的字像刻出来的,我的……像蚯蚓爬!”
她把毛笔往砚台上一搁,墨点溅起几点,落在她的脸颊上,像几颗滑稽的小痣。
陆曼曼看着她的花猫脸,笑得更欢了。
从袖子里掏出丝帕,轻轻替她擦拭:“别急呀,多练练就好了。来,我给你磨墨,你心静下来再写。”
“好曼曼!”关灿立刻眉开眼笑,方才的懊恼一扫而空。
她看着陆曼曼拿起那块沉甸甸的松烟墨条,在砚池里不疾不徐地打着圈儿。
阳光透过稀疏的梅枝洒下来,落在女孩的侧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关灿托着腮,看得入了神。
陆家小姐真好看啊,像画里的人。
她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不是乡下烧的劣质熏香,也不是灶间的烟火气,是一种清冽又温柔的味道,像初春刚冒芽的嫩叶。
陆曼曼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冲她抿嘴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