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口那条小溪,看似平静,底下却悄然起了变化。阿禾依旧天不亮就起身,在昏黄的油灯下穿针引线,为镇上刘记布庄赶制绣品。然而,连她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指尖流泻出的针线,已悄然不同。
那日从破庙归来,仿佛只是做了一场荒诞离奇的梦。神像眼中闪过的金光?阿禾每每想起,都只觉得是自己淋雨发热产生的幻象。可当她再次拿起针线时,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感,却真实地攫住了她。指尖捻着丝线,那丝线仿佛不再是死物,竟传递来一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脉动”,如同触摸到温热的、有生命的肌肤。对着素白的绢布,她甚至无需像往常那样殚精竭虑地构思图样、反复打底稿。心中所想的花鸟鱼虫,竟能无比清晰地映照在绢布上,每一处线条转折,每一片花瓣的舒展,都了然于胸,仿佛绢布自己有了呼吸,在引导着她的针尖行走。
起初是给刘记布庄绣的一方普通绢帕,帕角一只小小的黄莺。阿禾绣得格外顺手,只觉得那鸟儿在绢布上呼之欲出。交货时,布庄的刘掌柜,那个精瘦、留着山羊胡的老头子,拈着帕子对着光看了半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他什么也没说,只比往常多给了阿禾五文钱。
接着是一幅稍大的枕顶绣片,要的是喜鹊登梅。阿禾用了最普通的青线绣枝干,茜红线点梅花。奇怪的是,那青线在她指间仿佛有了韧性,绣出的梅枝虬劲有力,转折处透着一种自然的生机。茜红点出的梅花,更是仿佛刚从枝头摘下,带着晨露欲滴的鲜活。刘掌柜收到货时,手竟微微有些发抖。他盯着那对喜鹊看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那鸟儿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灵动异常,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离绣片,啁啾鸣叫。刘掌柜这次没加钱,却破天荒地给了阿禾一小包上好的松江府细棉线,嘱咐道:“阿禾啊,下回……下回绣个屏风芯子试试?料子我给你备最好的湖绉。”
屏风芯子的活计果然来了。刘掌柜亲自送来的是一匹极其细密光滑的湖蓝色湖绉,薄如蝉翼,价值不菲。图案指定的是“鱼戏莲叶间”。这活计难度极大,既要表现出水的清透,又要绣出锦鲤的灵动和莲叶的舒展层次,稍有不慎,整匹昂贵的料子就毁了。阿禾捧着那匹湖绉,手心微微冒汗。可当针尖触碰到那光滑的料面时,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她。她仿佛能“听”到丝线滑过绉纱经纬时的细微声音,能“看”到锦鲤在水中摆尾时鳞片折射的光泽,能“触”到莲叶柔韧的脉络。她甚至无师自通地运用起极为复杂的“抢针”和“套针”技法,深浅不一的丝线在她手下层层叠叠,湖绉的底色巧妙地透出来,成了最天然的“水色”。锦鲤的鳞片,她大胆地掺入一缕极细的金线,在湖蓝的底色下,那金线竟不显突兀,反而像阳光穿透水面,洒在鱼身上的粼粼碎金。
当这幅三尺见方的“鱼戏莲叶间”屏风芯子最终完成,在刘记布庄最敞亮的柜台后展开时,整个清水镇都轰动了。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绣面上,那几条锦鲤仿佛真的在清澈见底的水中游弋,金鳞闪烁,摆动的尾鳍带起细微的水波。碧绿的莲叶圆润舒展,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花瓣边缘薄如蝉翼,似乎能闻到若有似无的清香。更奇的是,随着观看角度的微微变化,那水波的荡漾、鱼鳞的光泽竟也随之流转,整个画面宛如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