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手,袖口的金线一闪而逝,语气波澜不兴,宣布似的:“凑个热闹。开始吧。”
人群依旧鸦雀无声。没人敢动,没人敢看他,更没人敢喊“开始”。所有人都在试图消化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清贵无双、刻板严谨,能把太子训得眼泪汪汪的谢太傅,穿着一身孔雀开屏似的袍子,跑到斗蛐蛐的草场……凑热闹?
姜离仰着头,阳光从谢珩身后刺过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阴影,她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只觉得自己心口那擂鼓似的跳动,快要撞破胸膛。那身华丽得近乎恶俗的孔雀蓝袍子,那随意拨弄蛐蛐笼的动作,和他那张依然没什么表情的冰山脸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到诡异的冲击力。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的轰鸣:这人是真的疯了吧?
草场斗蛐蛐那次之后,姜离感觉自己像踩了狗屎运的瘟神,走到哪儿都能撞见那个让她心惊肉跳的谢太傅。她本能地开始回避一切可能遇见他的场所,国子监的点卯更是能躲则躲,借口搜罗了一大箩筐,躲得连她娘都开始怀疑儿子是不是在外面欠了高利贷被人追杀。
东躲西藏的日子没过多久,一道来自太傅衙署的冷冰冰的纸笺还是追上了门。墨色沉冷,笔锋是谢珩一贯的遒劲端方:姜离,课业有疑,午后来学正堂回奏。
拒绝?那简直是老寿星吃砒霜。姜离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心冷汗涔涔,指尖被那过于挺括的纸张边缘硌得微微生疼。学正堂,位于国子监最深的庭院里,那是谢珩平时独自讲经或整理典籍的地方,远离喧闹的主学堂,素日除了洒扫的小吏,几乎是无人踏足的清净禁地。光天化日,单独“回奏”?
那“孔雀蓝”的袍影和金线开屏的刺目光泽在脑子里乱晃。她磨蹭到日头微微西斜,踩着点儿,才蹭到了那座寂静得有些瘆人的院落门口。青砖灰瓦,院墙高耸,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院子里种着数株古老的海棠,这时节枝头挂着青涩的小果,叶子被浓绿裹得深沉,在地上投下幽暗凝重的影子。
学正堂的正门敞开着,像一个沉默的入口。姜离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跨过那高高的木门槛。
堂内光线不甚明朗,窗棂透进来的西斜日光被分割成疏疏落落的光柱,浮尘在光柱里无声舞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书典籍特有的干燥、陈旧,混杂着一种更为冰冷的墨锭气息的味道。谢珩就坐在那张巨大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着厚厚一卷《礼经》书稿。他低着头,侧面轮廓在幽微光线下像一尊线条冷硬的玉雕。
听见脚步声,他才缓缓抬起头。
“来了?”两个字,清清淡淡,无喜无怒。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书案对面早就备好的一张硬木圆凳,“坐。”
姜离心里打鼓,后背一层薄汗。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去看那双似乎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挨着凳子边沿坐下。
“《大学》一篇,‘明明德’何解?”谢珩的声音平得像一泓结了薄冰的死水。
姜离喉头滚动了一下,尽力稳住因紧张而有些发颤的嗓音,尽可能清晰地背诵理解:“学生以为,‘明明德’便是要彰显人天生之光明德性,勤拂尘埃,达至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