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执着’厢。”他抓起他那团油腻的厨师服，另一只手端着那杯沉甸甸的“放不下”，脚步有些沉重地朝走廊深处走去。他走向的那间包厢，木牌上“执着”二字，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铜铃又响，这次的声音很轻缓。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像一片被风吹进来的枯叶，悄无声息地挪了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深蓝色中山装，稀疏的白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褪色红布仔细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件，包裹的形状棱角分明。他的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谨慎，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他径直走向吧台尽头一个光线最黯淡的角落，那里放着一张小小的、仅容两人的方桌。他慢慢坐下，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红布包裹放在对面的空椅子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个沉睡的婴儿。那空椅子，仿佛一直就在等待他怀里的东西落座。
“老哥，还是‘爱别离’？”我隔着吧台问。他每次来，点的都是这款酒。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努力辨认着我的方向，脸上深刻的皱纹缓缓舒展，挤出一个极其温和、近乎谦卑的笑容。“哎，是嘞，小陆老板，麻烦你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南方老人特有的软糯口音，却异常清晰，“一杯‘爱别离’，温一温。”他特意补充道。
“爱别离”——一款用古法温热的黄酒。我取出一只素雅的青瓷小酒壶和配套的温酒盅，倒入琥珀色的酒液，再将酒壶放入盛着热水的温酒盅里。不多时，一丝带着糯米甜香和淡淡药草气息的酒香便袅袅升起，在微凉的空气里格外温暖熨帖。
我将温好的酒壶和一只青瓷小杯送到他桌上。“您慢用。”
“谢谢，谢谢。”老人连声道谢，布满老年斑的手有些颤抖地拿起酒壶，先向对面空椅子前的空杯里，缓缓地、稳稳地斟了浅浅一杯。琥珀色的酒液注入青瓷小杯，在昏暗光线下漾开温润的光泽。然后，他才给自己的杯子斟上。
他放下酒壶，双手捧起自己那杯温热的“爱别离”，没有立刻喝，只是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酒影，又抬眼，目光长久地、近乎贪婪地流连在对面的空椅和那个红布包裹上。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颤，糅合了深不见底的思念、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还有一丝……近乎孩童般的依恋。仿佛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一个空位，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他倾注了全部情感的人。他端起杯，极轻地碰了一下对面那只斟满的酒杯，发出一声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脆响。
“喝点吧，暖暖身子。”他对着空椅子，声音轻得像梦呓。说完，他才将杯中温热的黄酒，小口小口地啜饮下去。每一次吞咽，他喉结滚动，脸上的皱纹也随之微微牵动，仿佛咽下的不只是酒，还有无数无法言说的、经年累月的时光与孤寂。
他身后不远处，就是那间名为“过去”的包厢。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沉默如谜。
“老板，还有位置吗？”一个带着熬夜沙哑和压抑兴奋的年轻声音响起。
我抬头。一个顶着一头乱糟糟卷发、脸色苍白却双眼放光的年轻人挤到吧台前，身上穿着沾满铅笔屑和颜料污渍的宽大T恤。他背上硕大的帆布包鼓鼓囊囊，拉链几乎要被里面塞满的图纸撑开。他一边问，一边还忍不住扭头朝门口方向张望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是否有人跟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