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像浓稠的墨汁,浸透了落霞村。白天的喧嚣和绝望被死寂取代,只有偶尔传来的压抑咳嗽声和孩童的梦呓,证明着村子还在痛苦中喘息。

我坐在冰冷的土炕边,油灯如豆,在墙壁上投下我巨大而摇晃的影子。桌上放着娘的红斗篷,在昏黄的光线下,那粗糙的红色显得更加沉郁,像凝固的血。

李叔、王婶他们白天偷偷塞进来的几个还带着体温的馒头和肉饼,静静地放在包袱里。二牛傍晚时分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们的善良和阻拦,像温暖的炭火,却无法驱散我心底那彻骨的寒意和沉重的宿命感。

我知道,如果我留下,或许能苟活一时,但看着小栓子、李阿婆他们一个个在痛苦中死去,看着整个村子变成死地,那我的余生都将活在炼狱里。

与其如此…不如去面对那已知的恐怖。

奶奶的叮嘱在不断在耳边回响,但更多的是那些病痛中的呻吟和绝望的眼神。

我摸了摸红斗篷粗糙的表面,那熟悉的触感给了我一丝虚假的勇气。

“娘…奶奶…” 我无声地呢喃,像是在告别。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我轻轻吹熄了油灯,小屋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

我摸索着穿上最厚实的旧棉袄,将红斗篷紧紧裹在外面,系带打了个死结。背上那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有食物和工具。

我屏住呼吸,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木门的门栓。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同惊雷。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侧耳倾听。隔壁李叔家传来沉重的鼾声,远处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还好。

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远处雾林特有的、若有若无的甜腥霉味。

我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九年的小屋模糊的轮廓,像告别一个旧梦。然后,我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浓重的夜色中。

没有惊动任何人。我避开村中的小路,沿着屋后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有微弱的星光照亮脚下模糊的路径。夜露打湿了裤脚,冰冷刺骨。偶尔有夜枭凄厉的叫声划过夜空,惊得我浑身汗毛倒竖。

离那片翻滚的雾林越来越近。那浓稠的、如同巨大活物般的乳白色,即使在黑夜里也清晰可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冰冷和死寂。它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等待着我的自投罗网。

走到村子的边缘,再往前就是茂密的灌木丛,其后便是雾林的边界。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整个落霞村沉睡在无边的黑暗里,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只有几处窗户还透出极其微弱的、如豆的灯火,那是守着病重亲人的人家。其中一盏,似乎是二牛家的方向。

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尖。我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再见了,落霞村。再见了,那些短暂的、带着泥土味的温暖。

最后,我裹紧了娘留下的红斗篷,仿佛那是唯一能抵御寒冷的屏障,也是通往宿命的战甲。

没有丝毫犹豫,我一步踏出村界的最后一块石头,身体瞬间被那片翻滚的、冰凉的、带着甜腥霉味的浓雾彻底吞噬。

身后的世界,连同所有的光亮和牵绊,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的、令人窒息的乳白和深入骨髓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