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话不多,总是我在说,他在听,偶尔“嗯”一声,或者笑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成月牙,露出两颗整齐的白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有次唱完戏,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站在门廊下发愁,阿尘忽然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小心翼翼地铺在车座上,又拿出件粗布蓑衣:“姑娘,披上吧,别淋坏了身子。”

蓑衣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皂角香。我披上蓑衣上了车,他把车篷拉得严严实实,只留条缝透气。雨声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篷上,车厢里却格外安静,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

“阿尘,”我忽然开口,“你为什么来南京?”

他顿了顿,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点闷:“俺娘说,南京城大,能挣钱。等挣够了钱,就回老家盖间瓦房,娶个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

“那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我问完就后悔了,脸颊烫得厉害。

他沉默了半天,才低声说:“像……像姑娘这样的,就好。”

车厢里瞬间安静了,只有雨声还在哗哗地响。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攥着衣角的手全是汗。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又说:“俺知道配不上姑娘,就是……瞎想。”

我没说话,把脸埋在蓑衣里,闻着那股干净的皂角香,心里又酸又甜。

(二)

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南京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躁的气息。街面上的告示换得越来越勤,上面的字越来越刺眼——“日寇逼近”“全民抗战”。戏园里的看客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场戏下来,台下稀稀拉拉坐不满十个人。

张老板整天唉声叹气,把自己关在房里喝酒。角儿们也人心惶惶,有的偷偷回了老家,有的托关系去了上海。我也想走,可师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玉屏,戏比天大,只要还有一个看客,就得把戏唱下去。”

阿尘来得更勤了。他不再只等在后门,有时候会绕到戏园前门,买个最便宜的站票,在角落里站一整晚。散戏后,他拉着我穿过空荡荡的街道,车灯的光在寂静的巷子里拉得很长。

“姑娘,要不……你跟俺走吧?”有天晚上,他忽然说,“俺老家在山里,偏僻,日本人找不到。”

我摇摇头:“阿尘,我不能走。戏园还在,我就得留下。”

他没再劝,只是把车拉得更稳了。过了几天,他拿来个小小的布包,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俺攒的钱,你拿着。万一……万一有什么事,能派上用场。”

布包里是些零碎的银元,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加起来不算多,却是他起早贪黑拉车攒下的全部家当。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阿尘,这钱你自己留着。”

“你拿着!”他把布包往我怀里一塞,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固执,“俺是个男人,饿不死。你一个姑娘家,手里有钱,俺才放心。”

那天晚上,我抱着那个布包,在戏园的后台坐了一整夜。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落满灰尘的戏服上,像一层薄薄的霜。我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比戏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