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火焚梦想

1974年的夏天,热浪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在林家老屋的土坯墙上。灶房里更是闷热得像口蒸笼,柴烟混着汗水的酸臭味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呛得人喉咙发紧。我攥着那张刚收到的通知书,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省城师范大学"六个烫金大字,指尖的薄茧都磨得发烫——这是我熬了无数个油灯夜,用半筐红薯换煤油、用破布补课本换来的希望,是能带着我和病重的爹走出这穷山沟的唯一光亮。

"死丫头片子,藏什么好东西呢?"张金凤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突然从背后扎过来。我心里一紧,慌忙把通知书往怀里塞,可她枯瘦的手已经像鹰爪似的揪住了我的辫子,硬生生把我拽得踉跄了两步。那张蜡黄的脸上堆着刻薄的笑,三角眼在昏暗中闪着贪婪的光:"让我瞧瞧,是不是哪个野小子给你写的情书?"

没等我挣扎,她已经从我怀里抢过了通知书。当看清上面的字时,她脸上的笑瞬间僵住,随即炸开一声尖利的怪叫:"好啊!你个贱种,居然瞒着我们考了大学?还想进城吃皇粮?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她的手猛地扬起,通知书在空中划过一道惨白的弧线,直直落进了熊熊燃烧的灶膛里。

灶膛里的火苗像条被激怒的赤练蛇,瞬间窜起半尺高,吐着分叉的红信子缠住了那薄薄的纸页。"省城师范大学"的字样在火光中扭曲、蜷曲,墨色被烈焰舔舐成焦黑的泪痕,纸页边缘"哔啵"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骨头在碎裂。我眼睁睁看着那承载着我全部希望的纸片卷曲、发黑,最后缩成一团灰烬,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窒息。

"红英才配吃皇粮!"张金凤往灶膛里又塞了一把干柴,火苗"轰"地蹿得更高,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她是我亲闺女,天生就是城里人!你娘早死,你爹是个疯病秧子,你就该在这山沟里刨一辈子土,给我们红英当牛做马!"她唾沫星子横飞,眼里的恶毒几乎要溢出来。

我死死盯着那团蜷成黑炭的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土坯墙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却压不住喉咙里那股铁锈味的腥甜——那是把涌到舌尖的血硬生生咽回去的味道。一点火星带着余温跳上我刚被柴禾烫红的掌心,"滋啦"一声烫出个水泡,皮肉烧焦的糊味混着灶膛的烟火气钻进鼻腔。我没缩手,反而缓缓抬起手,用舌尖轻轻舔过那片焦糊的皮肉,痛感顺着神经炸开的瞬间,冷笑漫过牙齿:"烧得好啊大伯母,"声音轻得像冬夜的霜,却带着淬冰的狠劲,"可得烧仔细点,千万别留半分念想——免得日后,有人睡不着觉。"

张金凤被我眼里的冰碴子噎得一哆嗦,她大概没见过我这样平静的狠厉。随即她啐了口浓痰在地上,黄痰砸在青砖上溅开:"疯言疯语!还不快去剁猪草!耽误了红英明天进城,我撕烂你的嘴!"她甩着袖子转身时,我看见她袖口磨出的破洞,像极了她那颗早就烂透的心。

那天夜里,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掌心的烫伤一跳一跳地疼。窗外的月光透过破窗纸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张金凤那张扭曲的脸。隔壁传来张红英哼着小调试新衣的声音,那是我娘留给他的唯一一件的确良衬衫,现在却要穿在那个即将顶替我人生的女人身上。我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半截铅笔,在烟盒纸上狠狠写下:林秀,记住今夜的火,记住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