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晚意这三个字,是爷爷林万清琢磨了半宿才定下的。那时她刚被抱回藏珍阁,皱巴巴的小脸还没睁开眼,爷爷总爱在傍晚擦柜台时念叨起捡她的那天——
那日的夕阳像是被谁揉碎了,金红的光从老街尽头的牌坊顶漫下来,先染黄了李家杂货铺的青瓦,再淌过张家布庄的竹帘,最后才懒洋洋地泼在青石板路上。
石板被晒了一天,还带着暖烘烘的热气,连石缝里嵌着的青苔都透着层橘红,像是浸在蜜里。巷口的老槐树影被拉得老长,扫过墙根时,惊飞了两只啄米的麻雀。
爷爷正准备从里面锁好店门,就听见墙根下有细弱的嘤咛,像只被淋湿的小猫。
他循声蹲下去,才见着个被粗布襁褓裹着的小婴孩。
襁褓是洗得发白的粗棉布,边角磨出了毛边,沾着点干硬的泥渍,却被人仔细捆成了个方方正正的包袱。
他伸手去碰,指尖先触到布面晒透的暖意,紧接着就被一团软乎乎的东西蹭了蹭——是她的小鼻子,呼出来的气带着点奶味,轻轻扫过他粗糙的手腕。
爷爷的心猛地软了,像被这秋阳晒化的麦芽糖,他小心翼翼地把襁褓往怀里拢了拢,布角蹭过脸颊,带着阳光晒透的干燥气息,怀里的小生命忽然动了动,小拳头攥着他的衣襟不放。
那一刻,他望着巷口渐沉的夕阳,听着远处卖糖画的梆子声慢慢淡去,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稳妥的暖意,原是这样实实在在的分量。
爷爷守着的藏珍阁,在这条青瓦白墙的老街上扎了根,一晃就是四十多年。
铺子是前清传下来的老房子,门楣上“藏珍阁”三个字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暗红的木头,倒显出几分古意。
每日清晨,爷爷推开那扇嵌着铜环的木门,“吱呀”一声能惊动隔壁的阿婆。门轴磨了几十年,总像在哼着老调子。
店里的光线总带着点昏黄,像泡在陈年的普洱里。天窗透下的光被窗棂切成细条,落在积了薄尘的博古架上,照得空气里浮动的尘埃都成了金的。
空气里的味道最是复杂——靠里墙的紫檀木柜泛着沉静的暗香,架顶那只明代的青花瓷瓶带着点窑火的土腥,墙角堆着的旧书册散着淡淡的霉味,混在一处,竟成了种独有的、属于时光的气息。
博古架第三层的青瓷碗缺了个口,是民国时哪位小姐摔的;最上层那幅残卷,边角被虫蛀了几个洞,爷爷说原是位落魄书生当掉的;靠窗的酸枝木椅,扶手上被磨得发亮,指腹按上去能摸到经年累月留下的温润弧度。这些老物件都支棱着沉默的轮廓,像一群蹲在墙角的老者,你不碰它们,它们便揣着满肚子的故事,连呼吸都轻悄悄的。
晚意就是在这样的气息里长大的。她不爱像别家姑娘那样去巷口跳皮筋,总爱搬个小马扎坐在柜台边,看爷爷用软布擦那些瓶瓶罐罐。
爷爷擦到哪个物件,便会慢悠悠讲它的来历,她就托着腮听,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柜台上那道被铜钱磨出的浅痕。
有时她会爬上高脚凳,够着博古架最下层的铜炉,指尖轻轻敲敲炉身,听那沉厚的嗡鸣,像在跟它说悄悄话。
有回她发现那只缺角青瓷碗的内壁,竟有圈极淡的缠枝纹,是被茶渍浸了几十年才显出来的,她趴在柜台上看了一下午,连爷爷喊她吃晚饭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