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目光从钟表的精密世界投向门口的我。
那是一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深,在灯下泛着一点沉静的棕。眼神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尚未完全从专注中抽离的审视,平静得像一片无风的湖面。那目光很轻地扫过我湿透的练功服,扫过我滴着水的发梢,最后落在我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绷紧的脖颈线条上。
“躲雨?”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一种微哑的质感,像砂纸轻轻磨过木纹,低沉而平稳。
“嗯。”我有些局促地点头,下意识地拢了拢湿透的衣襟,试图让那黏腻冰冷的布料离皮肤远一点,却只是徒劳。“雨太大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视线便重新落回了手中的钟表上,仿佛我只是一个闯入他寂静王国却无足轻重的过客。那短暂的注视和随之而来的沉默,却奇异地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我靠在门边的墙壁上,目光忍不住再次被他那双灵巧得不可思议的手吸引。
灯光下,那双手在黄铜部件之间穿梭,镊子、小螺丝刀、细毛刷……工具在他指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枚细小的螺丝被拧紧,一根几乎看不见的发丝被轻轻剔除。他偶尔会停下来,用指尖的指腹,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摩挲过那些冰冷金属的齿缘或轴心,如同抚摸着情人最敏感的肌肤。那动作里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与理解。
时间在雨声和金属细微的碰触声中悄然流逝。店内的温暖和干燥终于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意,僵硬的四肢开始回暖。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该道谢离开时,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身体向后靠进高背椅里,目光依旧胶着在那座静静运转起来的古董钟上。钟摆开始规律地左右晃动,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嗒…嗒…嗒…”声,像一颗古老而稳健的心脏在重新跳动。
“时间,”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沉思般的呓语味道,“是最残忍的艺术家。”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钟表玻璃罩上一个不易察觉的细微划痕,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沉睡的精灵。
“它雕琢一切,磨损一切,最终……带走一切。从不留情。”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沉重而冰冷的涟漪。作为舞者,我比任何人都更直接地感受着时间在身体上刻下的痕迹——增长的年龄,反复的伤痛,日益增长的恢复难度。这无情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光裸的脚踝。那里,一道淡粉色的陈旧疤痕在灯下若隐若现,那是三年前一次高难度托举失误留下的印记。每一次热身,每一次绷紧足尖,那道细微的凸起都在提醒我肉身的脆弱与时间的不可逆。舞者的生涯,本就是一场与时间的残酷赛跑。他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我心底最隐秘的恐惧。
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连绵不绝。我深吸一口气,准备道谢告辞。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意图,在我开口前,目光终于从那座仿佛汲取了他全部心神的钟表上移开,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伞,”他言简意赅地说,同时站起身,绕过工作台,走向店堂另一侧一个堆放着杂物的角落,“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