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夜晚初遇神秘人

夏夜的虫鸣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罩在老槐树下。母亲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搅动溽热的空气,也搅动着那些沉在岁月河底的旧事。

她的声音低缓,像远处高粱地里传来的、永不止息的沙沙声。“那是你二姥爷,守田,”她说,“一辈子老实巴交,土里刨食,谁能想到呢?就因那一晚高粱地里的几步路,一颗心,他手里就攥住了能烫穿手掌的金豆子……” 蒲扇停顿了一下,母亲的视线投向黑暗深处,仿佛穿透时光,看见了那个月光稀薄的夜晚,看见了那片无边无际、在风里窃窃私语的黑压压的高粱林。

饥饿像钝刀子,在王守田空瘪的胃里来回切割。他拖着灌了铅似的腿,独自一人走进村西那片墨海般的高粱地。月亮被厚重的云层捂得严严实实,四下里黑得伸手难辨五指,只有风在高粱秆子间穿梭,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刷拉——刷拉——”声,像是无数细碎的鬼语。他深一脚浅一脚,凭着对田埂的模糊记忆摸索前行,心里只惦记着灶台上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糊糊。

一个模糊的黑影突兀地横在狭窄的田埂中央。王守田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脚步顿住。他屏住呼吸,壮着胆子又挪近几步。借着偶尔从云隙漏下的微弱天光,看清了——是个穿着破烂灰布褂子的老头,蜷缩着身子,痛苦地低声呻吟。

“大爷?您这是咋啦?”王守田赶紧蹲下,浓重的夜色也掩不住他脸上的关切。

老头抬起头,皱纹堆垒的脸上沾着泥,一双眼睛却意外地清亮,在昏暗中闪着微光。“唉,人老喽,骨头脆,走这黑路……绊了石头,脚脖子怕是折喽……”声音嘶哑干涩。

王守田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搀扶。老人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捆晒干的柴禾。他小心地把老人架到田埂边坐下。“您家在哪?我背您回去?”

老头摆摆手,喘了几口粗气:“远着哩,不中用啦。小伙子,你心肠好啊。”他那双清亮的眼睛在王守田憨厚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转向身边那片在夜色里起伏如黑色波涛的高粱地,目光深沉莫测。他枯瘦的手在身上摸索了半晌,最后颤巍巍地伸向旁边一株格外粗壮、穗子沉甸甸的高粱。他费力地掰下一穗。那穗高粱显然远未成熟,颗粒细小、青涩干瘪。

“后生,”老头把这毫无价值的青穗子不由分说地塞进王守田粗糙的手掌里,“身上没啥值钱物事谢你。这穗高粱,你拿家去,搁好喽。”他的手指冰凉,触感奇异。

王守田捏着这轻飘飘、连喂牲口都嫌嫩的青穗子,心里虽觉好笑,但看老人殷切,不忍拂其意,便憨厚地点点头,顺手将青穗子塞进了自己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褂子口袋里。“行,大爷,那您自己可慢着点。”他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

“去吧去吧,”老头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淡笑,催促着,“家里人等着呢。记着,回去放好它。”

王守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再望时,老人坐的地方已彻底融入浓墨般的黑暗,再无踪迹。他摇摇头,只当是老人自己慢慢挪走了。

破败的土屋里弥漫着野菜煮熟的微涩气息。王守田累得眼皮打架,胡乱扒拉完碗里能数清米粒的稀粥,倒头便睡。那穗青高粱被他随手扔在坑洼不平的窗台上,与豁口的粗陶碗、散乱的针线笸箩为伴,像个被遗忘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