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府,松涛院。
顾昭捏着那块焦黑的兽头铜符残片,指腹摩挲着边缘被烈焰熔蚀的狰狞纹路,眉头微蹙。阳光透过窗棂,在残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透那沉甸甸的阴谋底色。
“裴琰,”他头也不抬,声音里没了平日的跳脱,“韩四娘塞给你的那本‘夹层私账’,确认无误?”
角落阴影里,裴琰的身影如同凝固的磐石,低沉应道:“是。笔迹、暗语、押货印记,皆与丙柒叁过往记录吻合。上面不仅记了咱们那批‘石料’,还有过去一年,经韩四娘手、走‘丙’字号船运往魏博的另三批货。两批是‘药材’(硫磺硝石),一批是‘绸缎’(精铁胚料)。收货人,都是清风渡田记仓,经手人签名……刘保。”
顾昭眼中寒芒一闪,嘴角却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好个‘绸缎’!田绪那老匹夫,是想把魏博军械库塞满,直接扯旗造反吗?仇士良这条老狗,胆子是喂了豹子胆了!”他猛地将残片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刘保死了,船炸了,但这本账还在!这就是捅向田绪和仇士良心窝的刀子!”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目光扫过书架上那几卷特意从二叔顾峥书房“顺”来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情信”——内容无非是些对朝局不满、抱怨兄长(顾衍)打压、向“某位大人”表忠心的酸腐之言,落款处都巧妙地暗示着与田家的勾连。
“光有刀还不够,”顾昭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得有人把这刀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捅出去,还得捅得又准又狠,让仇士良想捂都捂不住!”他看向裴琰,“公主那‘赏音宴’,就是最好的戏台子!李灼华这女人,疯是疯了点,但这把火,她敢点,也点得起来!”
裴琰沉默点头,表示明白。
“把东西备好,”顾昭走到书案前,拿起笔,飞快地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个名字,“按这个名单,让咱们的人,把‘风’放出去。就说……公主殿下此次设宴,名为选‘知音’,实则是替陛下暗中甄选有真才实学、不畏权阉的寒门俊彦,以备将来‘大用’!尤其要点一点清河崔家那个庶子,崔明允的名字。”
裴琰接过名单,扫了一眼,上面除了崔明允,还有几位在京中薄有才名、出身寒微或家道中落、且对宦官专权流露过不满的年轻士子。他沉声应道:“是。” 身影无声退入阴影。
顾昭看着裴琰消失的方向,又摸了摸额角的青紫,低声嘀咕:“啧,小爷我这脑袋可不能白撞……老阉狗,等着瞧,小爷给你备的‘回礼’,保准让你终身难忘!”
沈府,听雪轩。
烛火将沈知微沉静的侧影拉长,投在挂满账册的书架上。案头,那份勾勒着仇士良罪证资金链的宣纸已被她小心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几份誊抄清晰、用词严谨的“节略”。
一份,详述永利钱庄“丙”字户头异常资金流动,附关键交易时间、金额、经手人(刘保)签名影印(由周窈从金掌柜处取得)。
一份,列明宝瑞祥药铺近三年以“损耗”“销毁”为名核销的贡品级药材清单,价值惊人,核销经办人签名(崔晏)清晰可辨。
一份,简明扼要指出盐税账目上“虚增折色价”与“空印核销”的疑点,与“丙”字勒索款时间高度吻合。
最后一份,则是沈知微亲笔所书,条理清晰地将前三者串联,逻辑严密地指向内承运库私账的异常膨胀与仇士良本人的滔天贪墨。字字如刀,却无一句情绪宣泄,只有冰冷的事实与精准的数字。
她放下笔,指尖拂过青玉算筹,如同剑客擦拭爱剑。这些“节略”,就是她为三日后的公主府“赏音宴”准备的、最锋利的“账本刀”的简化版锋芒。既要能割开迷雾,直指核心,又不能过早暴露全部底牌,引来仇士良不顾一切的疯狂反扑。
“姑娘,”青黛轻步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忧色,“方才门房说,西院那边……闹腾得厉害。老夫人自打从外头回来,就关在屋里又哭又骂,摔了不少东西,还……还嚷着要上吊,说没脸活了。”
沈知微眸光未动,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让门房守好门户,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尤其是……别让老太太真伤了自个儿,或是跑出去胡言乱语。” 王氏被骗光体己,正是最怨毒也最可能失控的时候,绝不能让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有心人利用,成为捅向沈家的刀子。周窈的“劝慰”看来效果显著,这老虔婆暂时只能在屋里撒泼了。
“是。”青黛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老爷……方才派人来问,说……说仇公公那边又派人来催问盐税账目了,语气很不好……问姑娘您……何时能……”
沈知微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父亲沈砚,终究还是被恐惧压垮了脊梁。她拿起那份关于盐税疑点的节略副本,递给青黛:“把这个交给父亲。告诉他,按我之前交代的,把这份东西‘不经意’地夹在明日呈送户部的例行公文里。至于仇士良的人……就说账目庞大,核验需时,还需两日。拖住。”
青黛接过那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张,手心都沁出汗来,郑重应下。
沈知微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三日后,公主府。那将是一场汇聚了明枪暗箭、才情与阴谋、复仇之火与权力欲望的盛宴。她手中的“账本”,顾昭掌握的“石料”,李灼华点起的“星火”……能否在那奢华的帷幕下,燃起焚尽巨阉的燎原烈焰?
**永宁公主府,暖香坞。**
这里是李灼华最私密的所在,布置得如同暖玉生烟的香闺,却无半分旖旎,反而透着一种冰冷的肃杀。墙上悬挂的不是仕女图,而是一幅巨大的、标注着长安及周边要道、宫禁布局的舆图。舆图旁的书案上,堆满了各种卷宗密报。
李灼华已褪去那身绯霞软烟罗,换了一身玄色劲装,长发用一根乌木簪紧紧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她正站在舆图前,指尖点着紫宸殿的位置,对着侍立的心腹女官低声吩咐:
“……名单上那些人,帖子要做得精美,措辞要足够……引人遐想。尤其是那个崔明允,崔家的庶子,据说才学不错,心气也高,却一直被嫡脉压着。本宫要让他觉得,这是他鱼跃龙门、摆脱崔家桎梏的唯一机会!把‘陛下’、‘寒门’、‘清流’这些词,给本宫用足了!”
“是,殿下。”女官垂首应命,又问道,“那……谢公子那边?是否也……”
提到“谢公子”,李灼华眼中那锐利的锋芒几不可察地软化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复杂情绪覆盖。她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了几分:“清远……他的帖子,本宫亲自写。用……那方‘广陵’旧砚。”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告诉他,本宫新得了半阙残谱,关乎……漕运旧事,请他务必前来品鉴补全。”
女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不忍,恭声应下。
李灼华挥退女官,独自站在巨大的舆图前。指尖缓缓划过象征宫禁的朱红区域,最终停留在象征司礼监的墨色方块上。仇士良……老匹夫!她红唇紧抿,眼中燃烧着焚心蚀骨的恨意。母妃林昭仪当年在漕运案中不明不白的“急病”,父皇临终前被隔绝内外的屈辱,自己如同金丝雀般被监视圈禁的岁月……这一切,都与那深宫巨阉脱不了干系!
“母妃……”她低低呢喃,指尖用力,几乎要将舆图戳破,“您看着吧……女儿这把火,定要烧穿这九重宫阙,烧尽那些魑魅魍魉!用仇士良的血,祭您在天之灵!”
她猛地转身,走到琴案旁。案上那张焦尾古琴,琴弦微颤,仿佛感应到主人心中翻腾的杀伐之气。李灼华指尖拂过冰凉的琴弦,并未拨动,眼中却仿佛已看到三日后,这琴音化作金戈铁马,引领着那由冰冷账本与染血证据组成的复仇洪流,冲向那不可一世的权阉!
三日时光,在长安城表面浮华的喧嚣与暗流汹涌的紧张中,倏忽而过。
公主府“赏音宴”的帖子,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特定的圈层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受邀的年轻才俊们,或兴奋雀跃,或忐忑不安,或野心勃勃,无不精心准备,意图在公主殿下面前一展才华,搏个锦绣前程。而未被邀请的,则议论纷纷,猜测着永宁公主这突如其来的“雅兴”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深意。
崔府内,庶子崔明允捏着那份泥金帖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帖子上“不拘出身”、“真才实学”、“陛下瞩目”等字眼,如同淬火的针,狠狠扎在他那被嫡母兄长常年打压的、不甘的心上。他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绝,将帖子小心收入怀中。这或许……正是他摆脱清河崔氏这黄金牢笼的唯一机会!
靖安侯府,顾昭对镜整理着那身骚包的绯色锦袍,额角的青紫用香粉仔细遮掩过。他腰间除了那块墨迹斑斑的羊脂玉佩,还多了一个毫不起眼的玄色锦囊,里面装着韩四娘的“私账”副本和二叔顾峥的“情信”摘要。裴琰如同影子般立在他身后,气息沉凝。
“裴琰,记住,”顾昭最后理了理衣襟,脸上扬起那招牌的混不吝笑容,眼底却一片冰寒,“进了公主府,你的眼睛就是小爷我的眼睛。尤其是……盯着那些姓崔的!看看咱们那位‘心比天高’的崔公子,是真来‘知音’,还是带着别的‘调’儿!”
“是。”裴琰沉声应道。
沈府,沈知微依旧是一身月白素锦,只在发间多簪了一支点翠衔珠步摇,平添几分不易察觉的贵气。她将誊抄好的几份“节略”小心收进一个特制的、夹层内衬软绸的紫檀木书函中。青玉算筹冰凉的温度透过袖袋传来,让她纷繁的心绪重归沉静。
“走吧。”她声音清冷,对等候的青黛道。
马车碾过清晨微湿的青石板路,向着那座今日注定成为风暴中心的永宁公主府驶去。车窗外,长安城的天空,铅云低垂,仿佛也在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雷霆。沈知微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青玉算筹。算珠无言,却已拨动乾坤。今日这场“赏音宴”,究竟是焚尽巨阉的祭坛开启,还是更血腥风暴的前奏?
马车在恢弘的公主府门前停下。朱漆大门洞开,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空气中浮动着名贵熏香与脂粉的甜腻气息。沈知微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清冷的眸子里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她扶了扶发间的步摇,挺直脊背,踏着仆役铺设的猩红地毯,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