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养心殿香炉里的龙涎香早已燃成冷灰,唯有浓重的参药味混着陈腐的汗气,在明黄帷帐间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皇帝斜倚在堆着锦枕的龙床上,枯瘦的手指攥着湖蓝色丝被,指节泛白如朽木,蜡黄的面皮松垮地贴在颧骨上,眼窝深陷得能放下一枚鸡蛋。

太医院轮值的太医们换了三拨,案几上摞着的方子从鹿茸血燕、人参鹿茸一路换到龟龄集,墨字间的温补之词越发厚重,龙体却一日衰过一日,连唤李公公的声气都像破锣拉锯,尾音拖得断断续续:「快……快宣贤妃来……朕有话问她……」

我掀帘踏入内殿时,正见他挣扎着要坐起,满头华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原本夹杂着灰黑的发丝竟已白透大半,像落了层未化的霜。他浑浊的眼珠瞥见我,骤然亮起一点火星,枯瘦如柴的手颤巍巍伸出,袖口滑落露出嶙峋的腕骨:「爱妃……你来得正好,朕……朕这身子……」

我疾步上前扶住他佝偻的背脊,指尖触到他肩胛骨突兀的棱角,隔着明黄常服都能感受到灼人的热气。「陛下龙体为重,先莫说话。」

我压下眼底的讥诮,声线染着恰到好处的惊惶,示意随侍的医正退下。待殿内只剩烛火摇曳的轻响,才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玉瓷瓶,「陛下,臣妾倒是寻得一个调理的方子。」我故意顿住,看着他急切凑来的脸,缓缓开口,「只是里面有一味药材,需得百年以上才能奏效。臣妾问过太医院,库房里只有五十年份的,怕是效力不足。」

烛火跳动了一下,将他眼底的贪欲映得忽明忽暗「是何药材?」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指力却虚弱得像片枯叶,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皇后娘娘有!当年臣妾刚入宫时,她亲口说过,宁国公府库房里收着一支百年首乌,是她嫡母的陪嫁!」

我垂眸抚过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当年,皇后与我还未撕破脸时,皇后的赏赐,此刻触手冰凉,倒像是从寒冰里捞出来的。「千真万确。」我抬眼时故作诚恳,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当年皇后娘娘还说,这药材是给未来储君预备的,轻易不肯示人。如今陛下龙体要紧,想必娘娘定会以大局为重。」

皇帝连连点头,喉结在干枯的脖颈间上下滚动,「好好好!朕这就让李公公去取!爱妃你可有把握?」

「臣妾有八分把握。」我屈膝行礼,唇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弧度,「只是陛下需得答应臣妾,待龙体稍愈,切不可再像此前那般……否则便是神仙也难救了。」看着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心中冷笑更甚。他哪里知道,那支百年首乌早就在三年前皇后给他兄长冲喜时磨成了药粉,如今不过是我抛出去的诱饵。

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钟粹宫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当皇帝拄着龙头拐杖,在李公公搀扶下闯进寝殿时,皇后正坐在镜前,炭火烧得正旺,火光映得她眼角的细纹猩红如血「是谁告诉皇上,臣妾手上有药材的?」她头也不回,声音冷得像冰,「别说臣妾没有,就算有,皇上凭什么认为,臣妾就一定会给?」

皇帝气得拐杖重重顿地,雕花龙头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你我夫妻一场,之前你在膳食里下毒,让朕卧病好几年,你一后宫妇人把持朝纲,朕都没找你麻烦!如今不过一支药材,你竟如此狠心!」

皇后忽然笑起来,笑声尖利得刺破殿宇,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狠心?陛下忘了当年是谁让皇上坐上的龙椅」她猛地转身,头上的赤金点翠簪子险些划到皇帝脸上,「您能坐这龙椅,靠的从来不是仁君德行,是靠着臣妾父兄的支持,当初你是如何承诺的?又是如何做的,我不要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但你也不能如此的薄情」

「要不是臣妾有自己的手段,用西域奇药,点在手腕上,告诉皇上这是天生的朱砂痣,以此吸引皇上,怕是早就被贬入冷宫了」

「既然皇上无情,又何必怪臣妾不义呢」

皇帝扬手便要掌掴,却被皇后侧身躲过。她捡起地上摔碎的玉如意,狠狠砸在皇帝脚边:「想让臣妾交首乌?先问问宁国公府肯不肯!」

「你这个毒妇!」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拐杖指向她的鼻尖,「朕不好过,也绝不会让你好过!」皇后却抱臂靠在妆台上,笑得前仰后合「皇上还是先想想,这大越国还有谁肯听你的?想让臣妾陪葬?先掂量掂量自己还有没有那个本事!」

待李公公连拖带扶地将皇帝弄回养心殿,御案上的青玉笔洗已被砸得粉碎,墨汁溅在明黄圣旨上,晕开一片狰狞的黑。我叩拜时故意抬眼,见他胸口剧烈起伏,花白胡须上还沾着几点唾沫星子。「陛下如此着急召见,可是拿到药材了?」我话音刚落,他便猛地掀翻了旁边的茶几,青花瓷茶盏摔在地上,碎片溅到我月白裙角。

「皇后那个贱人!」他指着钟粹宫的方向破口大骂,「不仅给朕下毒,如今还见死不救!」 我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讽,这狗皇帝倒是健忘,若不是魏国公府的兵权尚未被皇后掌握,他哪里能活到今日?

面上却做出忧心忡忡的模样:「陛下息怒,皇后娘娘定是有苦衷。」我从袖中取出新誊抄的方子,宣纸边角还带着墨香,「臣妾早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前日翻遍了娘家带来的医书,寻得一个新方,无需首乌,亦能固本培元。」

皇帝一把抢过方子,枯指在纸面上颤抖着划过,忽然抓住我的手,指腹磨过我腕上的翡翠镯:「若真能治好朕……朕便下旨,将大皇子从宗人府接出来,让你们母子团聚!」

我屈膝谢恩,长睫在烛影里投下深影。我那被关在宗人府七年的孩子,早已是我棋盘上最关键的棋子,天边的朝霞正将宫墙染成铁锈色,恰似养心殿内那碗重新熬好的参汤——汤色浓黑,散发着诡异的甜香,里面除了南海珍珠粉、天山雪莲,还多了三钱会让他夜间亢奋的鹿血。

绿枝替我卸下珠翠时,低声回禀:「娘娘,钟粹宫的人说,皇后娘娘今早将所有与宁国公府相关的信物都烧了。」我对着铜镜拔下一支赤金步摇,簪头的红宝石在烛火下像滴凝固的血。「烧了好。」我轻抚过镜中自己的眉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省得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