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带着一夜暴雨洗净后的清冽。海风滤掉了几分咸腥,裹着远处码头的柴油味儿和渔网晾晒的干腥气飘进小屋。周野套上沾着盐粒子、硬邦邦的工装外套,提着他那用了十年的旧工具箱,脚步沉重地走向屋门。昨晚折腾到半夜才睡着,梦里全是螺丝钉滚动的“叮当”声,搅得他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他得去码头,修一艘渔船破旧的柴油引擎。那是他赖以为生的手艺,也是他在这小镇立足的凭仗。这临时塞给他的小麻烦……他心里盘算着,王胖子那混蛋塞给他的压缩饼干早被他自己就着劣质白酒啃光了。总不能让这小东西饿肚子吧?柜子顶上还有半罐快见底的麦乳精,墙角土豆筐里滚着几个蔫巴巴的小土豆……凑合吧。
他烦躁地摸出两张皱巴巴的、带着鱼腥味的十块钱零票子,转身想丢给里屋那个小怪物。推开东屋虚掩的房门时,周野的动作却僵在了门框边上。
晨光熹微,透过糊着油垢和灰尘的玻璃窗,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方不甚明亮的、模糊的光斑。陈暮雨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还蜷缩在那张冰冷的铁架床上赖着,或是瞪着那双吓人的眼睛等饭吃。
那孩子穿着那件能盖住膝盖的宽大旧T恤,赤着脚站在屋子最空旷的中央地带。他依旧很安静,像个无声幽灵。然而他的姿态却非常奇怪——身体绷得笔直,脖颈甚至用力得向后微仰着,双手紧紧地贴在身体两侧的裤缝线上,微微颤抖。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水泥地靠近墙角的那一小块区域,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巴线条异常清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条离了水、艰难喘息的小鱼。
他的眼神不再是一片空洞的专注,里面翻滚着一种极其陌生的东西。一种尖锐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惊恐,几乎要从那双深褐色的瞳仁里满溢出来!
恐惧?
顺着陈暮雨几乎凝固的视线,周野看到了那恐怖的源头。
墙角的水泥地缝隙间,正缓缓地移动着一个指甲盖大小、通体灰黑、拖着细长触角的影子。一只最普通不过的小土蚁。它似乎正在努力拖拽一小粒不知从哪儿滚来的饼干碎屑,沿着粗糙的水泥地爬行。
在这狭小昏暗的房间中央,那个小小的、因为过度恐惧而身体僵硬的九岁男孩,与那只正在全神贯注搬运食物的蝼蚁,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对峙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旷世的生死存亡之战。空气凝固了。
下一秒,陈暮雨猛地用那细得吓人的手臂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头,整个人以一种保护性地、极度蜷缩的状态蹲了下去。他把脑袋用力地埋进膝盖中间,死死抵住,瘦削的脊背弓起一个绝望的弧度。细小的牙齿咬住嘴唇,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磨擦声。他在颤抖,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溢出某种压抑到极致、带着泣音的嘶嘶声。
那不像是一个孩子看到虫子发出的惊吓尖叫。那是一种深植骨髓的、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带来的战栗!
周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捏得他有些透不过气,连带着宿醉的头脑也嗡嗡作响。他不是个细腻多情的男人。打渔、修机器、喝酒、对着咆哮的海骂娘,就是他粗糙生活里最主要的节奏。他见过船锚崩断瞬间扯断渔夫手指的惨烈,见过海风暴肆虐过后码头一片狼藉的悲怆,但眼前这无声的巨大恐惧——仅仅来自于一只蚂蚁——所带来的冲击,沉重得超出了他那布满油污和铁锈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