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野的目光从那不成形的土豆块,移到孩子那只因为削土豆而沾满黄色泥浆和淀粉沫子的小手上——指甲缝里都是黑的。那只握过锅盖的小手,指腹已经被高温蒸汽熏得微微发红了。

一股无名火和一股更陌生的、带着酸涩的无力感同时涌上喉咙,挤得生疼。他粗暴地一把将那豁口菜刀和几块发芽的土豆从砧板上扫开,咣当一声响:“熟什么熟!煮了就能吃了?这东西发芽的!有毒!懂不懂?!”他嗓子嘶哑地吼着,像在训斥一个不懂事的学徒。

陈暮雨被他吼得缩了一下肩膀,深褐色的眼眸里那点茫然慢慢褪去,被一种更深的不解取代。他看着周野,薄薄的嘴唇又抿成一条直线,胸口起伏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从小板凳上爬了下来,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站到一边,眼睛依旧固执地看着锅里的沸水,似乎在思考为什么“熟”了还不能吃。

仿佛他小小的、只有数据和规则的认知世界,被强硬地撕开了一道不讲道理的口子。

周野看着他沉默的、近乎委屈的侧面,胸口那团混杂的怒气突然泄了大半,只剩下空落落的疲惫。他烦躁地扒了扒自己刺硬的短发,用力“哗啦”一下,倒光了锅里滚烫的开水。冰冷的铁锅壁瞬间蒸腾起一片惨白的水汽,模糊了灶间的一角。他转过身,胡乱地在墙角米缸里挖了满满一海碗米,粗暴地倒进锅里,又从水缸舀了水冲进去。锅、碗、瓢、盆被他弄得叮当乱响,像是在发泄某种无处安置的烦闷。

陈暮雨就那么安静地站在灶台边,看着他动作。直到米粒在重新加水的锅里开始发出细微的“噗噗”声,他才慢慢地转身,赤着脚,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退回了那间阴暗空旷的东屋。

半个小时后,一碗极其粗糙的“饭”——就是纯粹的白米饭加上一点周野从咸菜罐子里挖出来的咸得发苦的萝卜干——被周野没好气地重重放在东屋那张老旧书桌上,震得桌面摇晃了一下。

“吃!”他硬邦邦扔下一个字。

他自己则端着一个更大的搪瓷碗,里面是同样的内容,就蹲在门槛外,对着屋檐下雨后被踩得泥泞不堪的地面,狼吞虎咽起来。咸萝卜齁得他直皱眉。

书桌前,陈暮雨已经坐在那张嘎吱作响的木凳上。他没有立刻动那碗米饭,而是微微低下头,凑近了那碗饭,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了两下,似乎很仔细地在辨认那米饭和咸萝卜混合的气味。眉头一点点地皱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困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拿起桌上那把油腻腻的、同样豁了几个口子的铁勺。他握勺的姿势也很别扭,像握着一支笔,不是整个手掌包住勺柄,而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中段,悬空着。

他挖起一小勺混杂着几粒米和一丁点咸萝卜的混合物,异常缓慢地、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姿态,送向自己的嘴唇。张开嘴,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咀嚼的动作像是被按了慢放键,一下,一下,又一下。眉头一直紧紧地蹙着。

周野端着碗,眼角的余光瞥着屋里那孩子的举动。他心里那股别扭劲儿又上来了。看着那孩子吃得如此“艰难”而“慎重”,像在完成一项艰巨的实验任务,再对比一下自己碗里那味道实在不敢恭维的“饭”,周野突然觉得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