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飞。新浪潮的宠儿，也是老派人口中“不知天高地厚”的麻烦精。他穿着件半旧的卡其布夹克，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与周遭西装革履的浮华格格不入。他没有看台上光芒万丈的歌者，而是专注地、近乎贪婪地，透过小小的取景框，捕捉着水晶灯下那个被众人仰望的身影。
镜头缓缓摇下，掠过她握着麦克风的、涂着鲜红蔻丹的纤手，掠过她紧裹在月白旗袍下起伏的腰线，最终，停驻在她并拢的膝盖下方。
光影在那片细腻的肌肤上微妙地变化着。取景框里，一切都纤毫毕现。那光滑的、被无数人目光爱抚过的曲线，在靠近旗袍下摆的内侧，有一小片极不自然的深色淤痕。并非新伤，边缘已经泛出淡淡的青黄，但中心处，一点刺目的红，正极其缓慢地，极其顽固地，从皮肤深处渗透出来，在银白色的缎面上，洇开一小团难以察觉的、潮湿的暗影。
像一件完美无瑕的宋瓷，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纹。
顾云飞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摄影机金属外壳。他没有移开镜头，反而推得更近，仿佛要将那一点隐秘的痛楚与破损，从那片虚假的完美光华中彻底剥离出来。
沈曼青的歌声依旧在华丽的大厅里缭绕，最后一个悠长的颤音，如同叹息般消逝在寂静的空气里。短暂的、令人屏息的沉默之后，掌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炸响，几乎要掀翻那璀璨的水晶穹顶。镁光灯疯了似的闪烁起来，交织成一片刺目的银网，将她牢牢罩在中央。
她微微欠身，脸上是训练有素、无懈可击的微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湖。退场时，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又单调的回响。每一步，膝盖内侧那片被镜头捕捉到的淤伤，都传来一阵尖锐的、被丝绸摩擦的刺痛。她不动声色，步态依旧摇曳生姿，只是旗袍开衩处，那片洇湿的暗红，似乎又扩大了一分，像伤口无声的控诉。
穿过喧嚣的人群，走向通往后台的、相对安静的走廊。空气里雪茄和香水的混合气味淡了些，换成了后台特有的、粉脂和汗水的气息。她只想快点找个角落，卸下这身沉重的“完美”。
“沈小姐。”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后台通道的嘈杂背景音。
沈曼青脚步顿住。没有立刻回头。走廊壁灯昏黄的光线，在她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才慢慢转过身。
顾云飞就站在几步开外。他个子很高，几乎挡住了走廊尽头透过来的一小片光。那身卡其布夹克在衣冠楚楚的后台区域显得异常突兀。他手里没拿摄影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边缘被磨得起了毛。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像手术刀，直直地落在她脸上，锐利得让她藏在旗袍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顾导？”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和职业化的疑惑，“有事？”
顾云飞没说话，只是向前一步。走廊很窄，他这一步，瞬间拉近了距离。他身上没有宴会厅里那些男人惯有的古龙水味，只有淡淡的烟草气息和一种……类似旧书和显影液混合的、冷冽干燥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