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岗”这个冰冷而残酷的新名词,像瘟疫一样在工厂里蔓延。曾经象征着“稳定”和“保障”的国营工厂,一夜之间变得风雨飘摇。李卫国所在的纺织厂也未能幸免。车间里的机器轰鸣声日渐稀疏,同事们脸上的愁云越来越浓。终于,在一个毫无征兆的、阴冷的下午,车间主任拿着一份名单,声音干涩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没有隆重的告别仪式,只有一只薄薄的纸箱,装着他在厂里十几年积攒下的个人物品——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几本技术手册,一副劳保手套。他抱着这个轻飘飘的纸箱,走出那扇曾经象征“保障”和“身份”的、如今却显得格外沉重的厂门。回头望去,高大的厂房在暮色中沉默伫立,像一座巨大的墓碑。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失去了“组织”的依托,未来的路在哪里?拿什么养活自己,养活即将上高中的女儿?

这份巨大的、几乎将他击垮的不安全感,非但没有摧毁那根储蓄的藤蔓,反而像催化剂,让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韧性,更加疯狂地缠绕、勒紧,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血肉,甚至骨髓之中。为了生存,他放下曾经的“工人老大哥”身份,考了驾照,开起了出租车。每天十几个小时蜷缩在狭小的驾驶室里,穿梭于城市的喧嚣与烟尘中。挣来的每一分钱,都带着方向盘上的汗水和腰背的酸痛。他更加拼命地节省:中午只吃自带的冷馒头和咸菜;尽量少喝水以减少上厕所的次数(那时公厕少且收费);车子的小毛病能自己动手绝不进修理厂。存折上的数字,成为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抵御那无边无际恐慌的唯一武器。这根藤蔓,在生活的颠簸与重压下,非但没有断裂,反而扭曲变形,生长得更加粗壮、坚韧,彻底成为了支撑他整个生命航程的无形骨骼。

4 退休金与“小盾牌”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女儿大学毕业,在省城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安了家。李卫国也终于熬到了退休的年纪。那本红色的退休金存折,如期递到了他的手中。薄薄的塑料封皮下,是一个固定的、每月都会增长的数字。客观地说,这笔钱,加上老伴赵桂芬那份少一些的退休金,在这个消费水平不高的小城,足以让老两口过上安稳、甚至可以说略有盈余的晚年生活。不需要再为一日三餐发愁,不需要再为女儿高昂的学费忧心忡忡。

然而,当李卫国用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存折,看着上面打印的数字时,他的眼神里并没有多少轻松和喜悦。相反,那串数字在他眼中,总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吹跑,一场意外的疾病就能将其彻底击穿。童年袋空瘪的灼烧感,下岗时抱着纸箱站在厂门口那种彻骨的茫然和恐慌,如同两条早已融入血脉的冰冷毒蛇,从未真正从他记忆的最深处游走。它们只是蛰伏着,随时准备在安全感稍有松懈时,探出狰狞的头颅。

于是,那份公园临时清洁工的工作,他依然雷打不动地干着。每天清晨,穿着那身洗得泛白、磨出毛边的蓝色旧工装,准时出现在河滨公园的林荫道上。他清扫落叶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那微薄的、甚至有些可怜的月收入,在他心里,却仿佛成了一面小小的、却无比重要的盾牌。这面盾牌,无法抵御现实的刀枪剑戟,却能在心理层面,为他抵挡住那个名为“未来匮乏”的、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幽灵的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