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抬眼,彼时春山澹冶,菩提苍翠,他眉宇间隐现慈悲:“女色血光,戒在皮相。见死不救,方是佛心之大忌。”
她沉默片刻,再开口时,问得突兀而冰冷:“你可有宿仇?”
他温润的眸中尽是平和:“贫僧眼中众生平等,何来仇敌?”
她垂了眼睫,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神色淡淡,“此恩,我日后会报。”
他只当她是一时慨言,含笑摇头,未置一词。如何能料想,日后这恩情,会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刻入他的骨血,缠绕他余生的每一个晨昏。
僧舍憋闷,寺规森严,女子不得随意走动,被困于此的她,最厌烦的便是和尚们逢人便拜的拘谨。
为透一口气,她在山门石阶旁,菩提树荫下寻得了这一方小天地,这清净处却是僧众上下山的必经之路。每每她卧于树下,总有僧人停下脚步,朝她合掌一礼。
一日下来,不得安生。
她索性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跃上浓密的树冠,隐入枝叶深处。可惜枝叶掩映不够严实,吓到了两个路过的沙弥。
小沙弥惊魂甫定,竟也下意识地朝树上那片模糊的玄色合十行礼,随即脚步慌乱地跑开,议论声顺风飘入她敏锐的耳中。
“方丈为何收留这来路不明的女子?瞧着便非善类……”
她冷嗤一声。为何?她想起月前重伤初醒那日。
方丈匆匆踏入狭小的僧舍,枯瘦的身体如筛糠般颤抖,哆嗦着唇,颤声道:“贫僧无意中瞧见,姑娘腕上那菡萏印记,莫非……你是……”
她冷冷打断,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既知我是谁,何必宣之于口。我如今无处可去,方丈不若多留我几日。”
方丈深深躬下身去:“是,是……”
腕上那抹赤红胎记,向来是她竭力掩藏的秘密。若非重伤不备,衣袖散乱,如何会被人窥破?这印记承载的,是她不堪回首的身世与永无止境的追杀……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粗暴地打断她的思绪,冰冷的雨水穿透枝叶,瞬间打湿她的肩头。
怀玉刚自宝殿诵经归来,雨水便接踵而至。长安暮春,这时节雨总来得急骤。他听着窗外雨势汹汹,敲打着瓦檐,不似片刻能停。蓦地,想起菩提树下那单薄孤清的身影。那样重的伤,如何禁得起这冷雨浇淋?
他撑开一柄半旧的竹骨伞,深褐的伞柄握在手中,踏入了茫茫雨幕。
雨丝洋洋洒洒,让人看不真切,沿着湿滑的石阶下行,走得近了,才望到菩提树下的女子。雨已将她的黑衣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不瘦弱的肩背线条。马尾湿漉漉地贴在颈后,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更显出几分清绝的孤冷。
实在不是,寻常女子该有的打扮。
她早已听到这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未曾想,这人为寻她而来。
竹青的伞面倾斜,遮住了她头顶的滂沱。执伞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映着深褐的竹骨伞柄,煞是好看。
天地间蒙着雨雾,是淡淡如烟的青色,怀玉大半边身子淋在雨中,眼瞳乌黑,温润如墨玉,含了轻轻浅浅的笑:“贫僧无意冒犯,只是雨势甚急,阿月姑娘重伤未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