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里的男人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慢慢地从廊柱的暗影里走了出来,让展厅顶灯的光线完全笼罩住他。陆星野这才看清他苍白的肤色和眼底淡淡的青影,以及那身旧衬衫上沾染的、仿佛是他生命一部分的斑斓色彩。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陆星野的眼睛,那里面有火焰在无声地燃烧。
“是吗?”男人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弦音。他向前一步,距离近得陆星野能闻到他身上松节油和淡淡烟草混合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他微微歪头,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锋,一遍遍、近乎贪婪地逡巡着陆星野虹膜的每一丝纹路和色彩变幻,像是要将他整个灵魂都吸入眼底。
“你的眼睛……”男人微微眯起眼,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专注和……一种陆星野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渴望,“才是我见过……最璀璨的星河。”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空气中微微颤抖,朝着陆星野的脸颊方向,仿佛要去触碰一个易碎的幻梦,“每一道光……都像是刚从宇宙的熔炉里淬炼出来……滚烫的……要把人灼伤……又让人……忍不住想沉进去……”
陆星野浑身僵住。那指尖在离他皮肤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没有真的落下,却比真实的触碰更让他灵魂震颤。他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目光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在他的瞳孔上,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狂热。这不是调情,不是轻浮的赞美。这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发出的、关于“看见”本身的、最原始也最致命的召唤。画布上那双属于他的眼睛,在男人的低语中仿佛活了过来,与眼前这个陌生画家眼中燃烧的火焰遥相呼应,在他脑海中掀起无声的爆炸。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震耳欲聋,盖过了展厅里所有的喧嚣。
“江烬。”男人收回了手,插回裤袋,报出名字,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疲惫的弧度,“这幅画的作者。”
“陆星野。”他几乎是本能地回应,声音有些发干,“医生。”
“陆医生。”江烬低声重复,舌尖似乎轻轻卷过这三个字,像在品尝某种新奇的味道。他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在陆星野脸上,仿佛要将他的影像直接烙印在视网膜上。“这双眼睛……不该只用来……看那些冰冷的仪器和病变的组织。它们值得被……最好的颜料记住。”
陆星野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被注视的双眼蔓延开,瞬间烧红了耳根。他从未想过,自己这双被无数病人和家属凝视过、被各种精密仪器扫描过、被他自己视为精密工具的眼睛,有一天会被人如此珍视地、甚至带着某种宗教般的虔诚去“观看”。江烬的目光,像一束强光,穿透了他层层叠叠的职业外壳,照亮了他内心深处某个从未被自己察觉的、渴望被“看见”而非被“诊断”的角落。那幅名为《星野》的画,不再仅仅是一幅逼真的肖像,它成了一个通道,一个由江烬凿开的、通往他灵魂隐秘之地的通道。展厅里鼎沸的人声、流动的光影、价值不菲的其他画作……一切都模糊了,退远了,只剩下眼前这个苍白瘦削的男人和他那双燃烧着、执拗地要将他“看”进灵魂深处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