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说话。签字的笔迹是她的瘦金体,锋利得像手术刀。
6
我上了二楼。
外婆的房间门把手上,还挂着她手缝的布袋子,袋口露出半截老照片。
我抽出来——照片里是外婆、母亲和我:我大概五岁,被外婆扛在肩上,母亲的手虚扶着我后背,三个人都在笑。
那是记忆里唯一一次,母亲没有皱眉。
我把照片揣进口袋,像揣走一枚时间标本。
7
我拧开外婆的樟木箱。
里头整整齐齐叠着她的旗袍,最上面一件淡青色,领口绣白兰花——照片里她19岁私奔那天穿的就是它。
我把它拎出来,丝缎在指尖发出“沙沙”声,像叹息。
旗袍口袋里掉出一张硬纸片。
是一张1991年的电影票,《马路天使》,边角写着:
“春迟&阿聿,11月30日,大光明。”
票背被人用钢笔描过无数遍,几乎戳破纸面——那是外婆的字迹,却写得像小学生,一笔一划,仿佛要把时间钉死。
8
我把旗袍和电影票一起塞进背包。
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温水,水面抖得厉害。
“你要带走?”她问。
“借穿几天。”我故意轻描淡写。
母亲沉默,把杯子递给我。我接过,发现水温刚好,不烫不凉,像外婆在世时永远替我准备好的那杯。
“见夏,”母亲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外婆的私奔也许失败了?”
我抬眼看她。
“否则她怎么会回来,还嫁给你外公?”
母亲的声音像一根极细的针,扎进耳膜。
我抿一口水,喉咙里泛起铁锈味——那是我的秘密:我早就知道私奔失败,可我偏要把它做成童话。
9
楼下传来敲门声。
母亲去开。是拆迁办的小张,手里拿文件夹,笑得像推销保险。
“苏老师,水电明天停,别忘了。”
母亲点头。
小张探头往屋里看,目光像估价:“老家具我们可以帮忙处理,省得你们搬。”
“不用。”母亲声音冷得像冰。
门关上后,她忽然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起伏,却一声不吭。
我第一次意识到,母亲也会碎。
10
我上了三楼露台。
天台围栏缺了两根铁杆,望出去能看到半个上海。
远处陆家嘴的灯像一盒翻倒的钻石,脚下平安里却只剩黑洞洞的屋脊。
外婆以前在这里种桂花,她说桂花是“最懂得守口如瓶的花”,因为香味只在夜里赶路。
如今花坛里只剩一棵秃树,树干上钉着一块小木牌:
“补偿编号A-17,林春迟。”
我伸手去拔木牌,拔不动。
风把雨斜斜地吹到我脸上,像外婆用湿漉漉的手摸我。
11
我蹲下来,在树根旁挖了一个小坑。
背包里有外婆生前最后做的桂花糕,我掰下一半埋进去。
“带路。”我轻声说。
泥土很快把糕点吞没,像外婆从不问缘由的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