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韩囚素衣
新郑地牢深处,是连时间都畏惧驻足的所在。
空气在这里凝滞成粘稠的毒液,混合着陈年血垢的腥甜、腐肉滋生的恶臭、霉菌攀爬的土腥,以及一种更深的、属于绝望本身的无形气息。这种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铁砂。唯一的光源来自甬道尽头摇曳不定的油灯,那微弱的光晕仅仅够勾勒出几步内的轮廓,更深处便沉入浓墨般的黑暗。脚步声在空旷的石壁间回荡,沉重、拖沓,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迟滞感,那是浸透了污水的草鞋摩擦湿滑石阶发出的声响。
栅栏之后,暴姝枯坐着。
她曾是韩国朝堂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是暴氏引以为傲的嫡长女,是无数贵胄子弟争相追逐的春日骄阳。如今,那身象征身份与尊荣的锦绣华服早已被褴褛的灰白囚衣取代,衣料粗糙僵硬,如同裹尸布般紧贴着她嶙峋的身体。曾经如瀑的乌发失去了光泽,枯槁如秋日野草,胡乱地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和脖颈上。最令人心寒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流转着星辉、顾盼间足以令满庭春色失神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两潭死寂的灰烬,空洞地映着牢笼的倒影,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涟漪,仿佛灵魂早已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抽离、碾碎,只余下一具被绝望掏空的躯壳。
“嘿嘿,听说了吗?那个叫暴福的,啧啧,踩着他亲姐的骨头往上爬呢!”
“阳曜守将!那可是肥得流油的差事!谁能想到,亲姐姐的命能换这么大个官帽?”
“何止官帽?听说还有楚人送的美娇娘,那身段儿……”
“这囚妇……嘿嘿,倒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关了这么久,细看还是个美人坯子……”
狱卒们粗鄙的调笑如同淬毒的针,毫无遮拦地刺穿牢笼的寂静。他们就在离栅栏不远处的阴影里,一边用肮脏的指甲剔着牙缝里的肉渣,一边肆意谈论着外面世界正在发生的交易——用她的血肉铺就的青云之路。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暴姝的睫毛似乎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垂死的飞蛾最后一次扇动翅膀,旋即又归于彻底的死寂。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声音,习惯得近乎麻木。
直到那个陌生的狱吏出现。
他的脚步声与寻常狱卒不同,更轻,更稳,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节奏感,像是行走在薄冰之上。他穿着与其他狱吏无异的灰褐短衫,腰佩着象征身份的铜牌,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沉默地打开牢门,没有狱卒惯有的呵斥与推搡,只是侧身站在门边,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暴姝枯槁的身影。
暴姝依旧垂着头,如同石雕。
狱吏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看她的眼睛。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动作精准而稳定,如同投掷暗器般,“啪嗒”、“啪嗒”两声,将它们掷在暴姝脚前那片被污血浸透、散发着恶臭的泥地上。
一枚玉佩。一枚断裂的衣角。
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籽料,触手温润,雕工极精,正面是暴氏的家徽——一只展翅搏击风雷的玄鸟。然而此刻,这象征着家族血脉与荣耀的玄鸟,却被一大片暗红发黑、几乎渗透到玉石肌理的血渍所覆盖!血迹干涸凝固,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酱紫色,边缘甚至粘着一小块灰白的、疑似脑浆的污秽。玉佩的系绳被暴力扯断,断口处丝线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