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48年,济南府的木匠行当里,刘墨匠的墨斗总在夜里发绿光。那是个紫檀木的老物件,斗身上刻着“鲁班尺”三个字,边角被磨得发亮,像浸过油。墨斗里的墨汁永远用不完,黑得发稠,倒出来能拉出银丝般的线,闻着有股铁锈混着檀香的怪味。

那年,城里的张大户要修新宅,放出话来,谁能把正厅的横梁改成“步步高”的样式——也就是让笔直的房梁从东到西慢慢抬高寸许,既合乎风水,又不显突兀——就给谁十倍工钱。全城的木匠都犯了难,这违背木料天性,硬改只会让梁断屋塌。

刘墨匠却动了心思。他爹临终前把这墨斗交给他时,咳着血说:“这斗能改梁,也能改命,就是用的时候得喂血,喂多了……它会缠人筋。”当时他只当是老糊涂了,直到那天夜里,他在墨斗的夹层里摸出张牛皮纸,上面是半页《鲁班经》残页,画着个被墨线缠成粽子的人,旁边写着“改梁墨”:“血墨为引,发线为媒,沿梁弹三遍,木骨自弯折,代价……缠筋入骨,痛不欲生。”

残页背面用墨画着只手,手筋暴起如墨线,下面注着:“梁改则筋弯,线成则身裂”。

刘墨匠的喉结动了动。他的对手孙木匠已经放出话,说要接下这活。孙木匠的手艺比他好,徒弟也多,要是这次被抢了先,他的铺子就得关门。他摸了摸墨斗里的墨线,冰凉滑腻,像蛇的皮肤。

张大户家上梁那天,刘墨匠揣着墨斗混在人群里。孙木匠正指挥徒弟固定横梁,红绸缠在梁上,像条血蛇。刘墨匠悄悄绕到梁下,咬破舌尖,把血吐进墨斗——按残页说的,“舌尖血最烈,能逼木骨低头”。

墨汁瞬间翻涌起来,泛着暗红的光。他捏着墨线往梁上一弹,“啪”的一声脆响,墨线像活了似的,顺着木纹游走。原本笔直的横梁,竟肉眼可见地向上弯了弯,接口处严丝合缝,连孙木匠都愣住了,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这……这不可能!”孙木匠的徒弟喊了起来。

刘墨匠又弹了两次线,横梁彻底变成了“步步高”的样式,阳光下,木纹里渗出些黑汁,像在流泪。张大户拍着他的肩膀笑,说要把全城的活都给他。可刘墨匠的手腕突然一紧,像被墨线勒住了,筋脉突突地跳,疼得他差点跪下去。

“缠筋”的代价,开始了。

他接下了张大户的活,日子渐渐红火。可那股疼总缠着他,从手腕爬到胳膊,像有条细麻绳在里面慢慢勒紧。夜里睡觉,他总梦见自己被墨线缠在房梁上,墨斗在头顶“滴答”滴着墨汁,滴在他脸上,变成血。

孙木匠没过多久就疯了。他总说看见房梁在动,像蛇一样扭来扭去,夜里拿着斧头去劈张大户家的梁,被家丁打断了腿。刘墨匠去看他,见他躺在破庙里,胳膊上的筋脉暴起,像墨线在皮肤下游走,嘴里反复念叨:“线……线在啃骨头……”

刘墨匠心里发寒,却舍不得扔掉墨斗。他发现只要用这墨斗改梁,他的名气就越来越大,连北平的商户都来请他。只是他的手越来越僵,弹墨线时得用另一只手掰着,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像木头摩擦。